茅屋的门被彻底敞开。
一股混杂着草药、尘土与老人身上近乎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昏暗。
低矮的屋檐和发黄的窗纸将光线滤成昏沉的微光。
秦明迈步入内。
身后的王大锤反手虚掩屋门,只留一道细缝,隔绝了外面麻木的视线。
屋子里陈设简单到近乎赤贫。
一张缺腿的木桌用石块垫着,桌上陶碗豁了口,残留着看不清原貌的野菜糊。
靠墙是一铺冷炕,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老人沿门框滑坐在地,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
压抑太久的悲恸如山洪决堤,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带着水汽的粗重喘息在死寂中回响。
掌刑司众人静立一旁,无人催促,无人上前。
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被绝望浸透的老人,用眼泪一点点挤出心里的脓疮。
许久,哭声渐歇。
老人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抬起头来。
那双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两团即将熄灭的残烛。
“都……都是从祠堂里的那位爷,开始的……”
声音嘶哑干涩,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秦明蹲下身,平视着他:“祠堂?那位爷,是谁?”
“安平公……”
老人吐出这三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眼中浮起深入骨髓的恐惧。
“都说,是咱们镇子的守护神……”
“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老汉我小时候,安平公还是保佑咱们风调雨顺的。逢年过节,大伙儿都去上香,求个平安。”
他的思绪似乎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暖意。
可那暖意很快便被寒冰所取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几年前吧……安平公,就变了。”
“变得……严厉了。”
老者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用了“严厉”二字。
秦明问:“怎么个严厉法?”
“规矩……”
老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镇上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一开始,还都只是些小事。”
“比如,初一十五,不准见荤腥。”
“再比如,见了祠堂,必须绕着走,不能走正门。”
“大伙儿也都照做了。毕竟,敬神嘛,总没错。”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可后来,规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怪。”
“不准在河里洗衣服,不准在墙上乱画……但凡有人不当回事,犯了规矩……”
老人停顿了一下,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人,就没了。”
“就那么……没了。前一天还在跟你说话,第二天,屋子就空了。问谁,谁都不知道。”
秦明的心沉了下去。
这印证了他对“规则”的猜想。
那个所谓的安平公,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他看着老人,缓缓问出了另一个深藏已久的问题。
“老人家,我还有一个问题。”
“昨天晚上,镇上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把人影映在窗户上,一动不动。那又是什么规矩?”
听到这个问题,老者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种比提起“消失”时,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惧。
“那个……”
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那个是……点名……”
“点名?”王大锤在一旁忍不住插嘴。
“对……就是点名……”
老者像是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声音都在发飘。
“到了晚上,就不能动了。”
“屋子里得点上灯,人……人得站在灯前面,把影子……把影子交给窗户。”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安平公,在看着……它要看咱们的影子,看咱们是不是都还在,是不是……都还老实。”
“如果不点灯呢?直接睡觉会怎么样?”石猛追问。
老者猛地抬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
“睡觉?”
他凄厉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绝望。
“邻村有个外来的货郎,不懂规矩,天黑了倒头就睡。”
“七天后……他睡的那间客房,连人带床,都没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人住过一样。”
“不点灯,就是藏了。安平公不喜欢人藏着。”
“那如果在屋里走动呢?”秦明继续问。
“走动?”
老者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
“动了,影子就会在窗户上晃。那就是不老实了。”
“以前的时候,我隔壁的邻居,就是半夜起来喝了口水……第二天,人也没了。”
“他婆娘说,就听见屋里‘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回头一看,炕上就空了。”
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例子,从老者口中麻木地吐出。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向上,冻得天灵盖都在发麻。
这不是生活。
这是一场每晚都必须上演、囚徒向狱卒的无声汇报。
汇报完了,才能换来一夜的苟活。
秦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他将话题,引向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
他看着老人,语气放得极缓,像是在试探一片薄冰。
“这些规矩,都是为了不让你们‘消失’。”
“那是不是,还有别的规矩?”
“比如……”
秦明盯着老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不能提……‘离开’这里?”
离开。
这两个字,仿佛拥有某种禁忌的魔力。
它们刚从秦明的口中说出。
眼前的老者,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猛地向后一缩,脸上浮现出极致的惊恐!
“你……你……”
他指着秦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随即,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闪电般地伸出那双枯瘦如鸡爪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惊恐地望了望屋外,又看了看屋顶。
仿佛那个名为“安平公”的存在,正在无时无刻地监视着这里。
他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这个反应已经胜过任何言语。
它无比清晰地告诉秦明,他猜对了。
第三条规则,也是最核心的规则,被找到了。
【不可言离】。
这才是这个巨大囚笼真正的精神枷锁。
秦明站起身,不再逼迫他。
他只是用一种陈述的语气,将所有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不可视己】,是为了让你忘记自己是谁,磨灭你的‘自我’。”
“【不可顾影】,是为了让你恐惧自己的影子,让你不敢有丝毫异动。”
“最后,再用【不可言离】,彻底断绝你逃出去的念想。”
秦明的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屋中如同一道道冰冷的锁链,将这个镇子的真相彻底锁死。
“这不是守护,这是圈养。”
听到这句话,老人那死死捂住嘴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精神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瘫坐在地上,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我的大牛……我的小花……”
老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梦呓。
“他们……他们就是想走啊……”
“那天晚上,我们关着门,就在这屋里,他们跟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想……想带着我一起逃出去……”
“我害怕,我骂了他们……我让他们不要胡说……”
老人脸上涕泪横流。
“可……可他们不听……他们还在说……还在商量着要怎么走……”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炕上……就空了……”
老人抬起头,用那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明。
那只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竭尽全力指向镇中心的方向。
他嘶哑如厉鬼悲鸣,声音里是无尽的怨毒与悔恨:
“安平公……”
“就在祠堂里……”
“它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所有人……”
“所有消失的人……他们的魂……都被它……都被它给……”
“吃掉了!!”
最后一声吼出,老人像耗尽了所有生命,头一歪,眼白上翻,当场昏死过去。
屋里死寂如墓。
所有掌刑司成员脸上都罩了一层冰霜。
吃掉了。
这三个字,将所谓的“守护神”彻底钉死在邪祟的十字架上。
秦明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
迷雾散尽。
幕后黑手、制定所有规则、将安平镇变作人间鬼域的罪魁,终于露出獠牙。
目标,宗族祠堂。
安平公。
他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尚算平稳。
“王大锤,石猛。”
“在!”
“安顿好老人家。”
“其余人,跟我走。”
秦明推开木门,阳光刺眼地落在他脸上,却带不来一丝温度。
目光穿过那些麻木行走的镇民,笔直射向镇中心——
那座屋檐如怪兽巨口般张开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