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视己】……”
秦明吐出的那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万斤巨石更沉重地砸在众人心头。
一名司卫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那上面随时会生出另一双眼睛,注视自己。
那名司卫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看着那名痛不欲生的妇人,低声道:“头儿……你的意思是,那孩子……就是因为在水里看了自己一眼,就……就没了?”
秦明没有回答。
沉默,是比任何肯定都更有力的回答。
那名妇人最终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用双手将那洼积水彻底搅成一滩烂泥,然后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麻木地站起身,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屋子。
整个过程,她再没有向那个孩子消失的地方看上一眼。
似乎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亵渎,一种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僭越。
“撤。”
秦明吐出一个字。
众人不敢怠慢,如同鬼影般悄然退回了那栋废弃的民居,关上了腐朽的门板。
屋内,光线昏暗。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
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被凭空“擦掉”,这种冲击远比刀剑加身更让人感到恐惧。
……
不多时。
所有小队的人员都返回了过来,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都明白了吗?”
秦明的声音划破沉寂。
石猛脸上往日悍勇已被阴霾取代,他攥紧拳,指节捏得发白。
“头儿,我还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连实体都没有,说杀人就杀人?”
“不是杀人。”秦明纠正他。
“是触发。”
他走到众人中间,目光扫过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我再说一遍,把你们脑子里所有关于妖魔鬼怪、武功招式的概念都给我扔掉。”
“你们现在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张‘网’。”
“一张由死亡规则织成的大网,笼罩着整个安平镇。我们就是误闯进来的飞蛾。”
他略作停顿,容众人咀嚼这番话。
“刚才那个孩子就是触碰了这张网上的一根丝。所以,他死了。”
“而这根丝,就是【不可视己】。”
秦明指向众人腰间的佩刀,声音变得冰冷。
“你们的刀鞘是黑漆的,鞘口镶着铜。擦得亮不亮?”
一名司卫下意识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你们的甲,胸口有护心镜。磨得光不光?”
众人面面相觑。
秦明的声音陡然提高。
“我问你们,在阳光下,它们能不能照出你们的脸!”
这一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所有人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都是爱惜兵刃的武人,刀鞘铠甲日日擦拭,光可鉴人。
这平日里引以为傲的习惯,在此地竟成了最致命的隐患!
“头儿……”王大锤的声音都在发颤,“那……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秦明走到门口,一脚踹开后院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井盖。
井底积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淤泥。
“用这个。”
他率先抽出自己的佩刀,闭上眼睛,用刀鞘舀起一捧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毫不犹豫地涂抹在光亮的刀鞘和刀柄上。
很快,一柄原本杀气凛然的宝兵变得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一样,黯淡无光。
众人见状,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
他们纷纷上前,用最快的速度将身上所有可能反光的东西,全都用淤泥和灰尘涂抹了一遍。
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却没人笑得出来。
这层污秽就是他们的护身符。
是他们不会像前几个镇魔司校尉那样重蹈覆辙。
与此同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窗棂缝隙中消失。
夜,来了。
整个安平镇仿佛被无形之手按下了暂停键。
白日里那些麻木行走的镇民,渐渐开始消失在了街道上。
不多时,万籁俱寂。
没有犬吠,没有虫鸣,甚至连风声都停了。
石猛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望了一眼,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头儿,快来看!”
秦明等人立刻凑了过去。
只见窗外,街道上空无一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街道两侧的屋子里,一盏接一盏的油灯被点亮了。
昏黄的光从紧闭的窗纸后透出,将一道道人影映在了窗上。
那些影子一个个僵硬地站立着。
有的像是男人,有的像是女人,有的……甚至还保持着孩童的身高。
他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说话。
不走动。
不吃饭。
仿佛一尊尊被摆放在窗前的皮影。
“这……这是在干什么?”一名司卫的声音带着颤音,“守夜?”
“不。”
秦明摇了摇头,他的【破妄之眼】早已开启。
在他的视野中,那些影子周围萦绕着和古井边同样的气息。
那是“规则”的气息。
“他们在……‘展示’。”秦明缓缓道。
“展示?”王大锤更糊涂了。
“没错。”
秦明眯起眼睛,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
“他们不是在守夜,也不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向那个未知的‘东西’证明一件事。”
“证明‘我’还在这里,‘我’的影子还在这里,‘我’没有消失。”
这个猜想让众人不寒而栗。
这意味着到了夜晚,安平镇的死亡规则又变了。
白天是倒影。
那么夜晚的禁忌……
秦明的目光落在了那些静止的影子上。
他需要更多的情报。
“石猛。”
“在!”
“看到对面那户人家了吗?”
秦明指向街对面一扇透着光亮的窗户。
“找块小石子丢过去。记住,只丢一下,别用太大力气。”
石猛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执行。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石,运起一丝微弱的内力,屈指一弹。
咻——
石子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
“啪。”
一声轻响。
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那扇窗户的窗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凹痕。
屋内,窗纸上那道僵立的人影似乎猛地一颤。
就好像一个睡着的人被人突然推醒。
但也仅仅是颤抖了一下。
那道人影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移动,很快又恢复了绝对的静止。
“好像……没什么反应啊?”王大锤小声道。
石猛也皱起了眉,他看向秦明,请示道:“头儿,要不要再来一下?”
“停手。”
就在刚才石子击中窗纸的一刹那,他的【破妄之眼】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变化。
那道人影的边缘有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黑气,扭曲了一下。
那股黑气充满了恶意,充满了冰冷的饥饿感。
像是一头被惊扰了进食的野兽,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秦明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猜想正在无限接近真相。
白天,致命的扳机是【不可视己】,目标是自己的倒影。
而到了夜晚,这个规则似乎发生了某种变种。
那些镇民之所以要一动不动地站着,将自己的影子投在窗上,或许不是为了“证明存在”。
而是在喂养某种东西。
用自己的“静止”,来满足那个东西的某种“规则”,从而换取一夜的平安。
而石猛刚才的那颗石子就是一种“惊扰”。
惊扰了这种“喂养”的仪式。
虽然没有立刻触发死亡,但却引起了那个未知存在的“不满”。
“白天的禁忌是‘看见’,夜晚的禁忌恐怕就是‘惊动’。”
秦明在心中飞速推演。
“那么,夜晚真正的死亡扳机又是什么?”
他需要一个样本。
一个敢于在夜晚活动的样本,来为他验证最后的猜想。
恰在此时——
梆……
梆……
远处传来敲击木梆的声响,枯燥而有节律。
众人心头一紧,齐齐向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一豆昏光正在缓缓向这边移动。
光亮之下,是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人手里提着一盏破旧的灯笼,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木棒,机械地敲打着一个梆子。
是个更夫。
在这万物静止的死镇之中,竟还有敢在夜中行走之人。
秦明眼中锐光一闪。
他要的样本来了。
这更夫要么身负特殊的豁免规则。
要么……他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