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压散了。
随着四位万户的离去,那股压在每个人神魂之上的恐怖气机,骤然消散。
窒息感退去,可涌入肺中的却不是新鲜空气。
是血。
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尸体破败的恶臭与焦糊气味,呛得人阵阵反胃。
喧嚣了整整一天的洛水,在此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了厮杀,没有了哭嚎,甚至连风声都停了。
只剩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无数残肢断臂、破碎船板、倒塌屋檐,缓缓地流淌。
水是红的,红得像生了锈的铁。
岸也是红的,被无数尸体铺满,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来的样子。
幸存的人们从地上站起,从废墟中走出,从水中探出头。
他们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麻木的死灰。
一个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母亲冰冷的尸体旁,不哭也不闹,只是用小手一下一下,试图拂去母亲脸上的血污。
一名提刑司的老捕快跪在地上,将一具具身着同样官服的残破尸体,细心摆放在在一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一幅广陵郡的地狱画卷。
在这幅画卷的正中央,霍经天拄着地,强行压下体内的伤势,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那身威严的玄黑麒麟甲早已破碎不堪,猩红的披风被撕裂了大半,脸上更是沾满了血污与尘土。
可他那双眼依旧冷得像万载的玄冰。
“铛——!铛——!铛——!”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城门方向突然传来急促而又刺耳的警钟声。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铁甲摩擦声。
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手持长戈,身披重甲,迈着沉重的步伐从长街尽头姗姗来迟。
他们军容整齐,甲胄鲜亮,与周遭这片如同炼狱般的战场格格不入。
为首一名身形魁梧如熊,面容方正,颌下留着短髯的将军,在看清眼前这片修罗场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他那双虎目之中,裂开了惊骇的缝隙。
“这…这是……”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同样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以复加。
许多人甚至忍不住发出干呕。
那将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震动。
他快步走到霍经天的面前,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广陵城卫军都统,赵磐!”
“奉郡守大人之命,前来平乱!”
“请千户大人示下!”
他的话音刚落。
远处,又一队人马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狼狈不堪地从临时避难所的方向赶了过来。
正是郡守王德发。
他那身华贵的官服早已被泥水浸透,发髻散乱,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哪还有半分封疆大吏的威严。
他看到霍经天,如同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
甚至顾不上一郡之长的颜面,对着霍经天颤颤巍巍地就要行大礼。
“霍…霍大人……”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下官…下官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请千户大人…恕罪!”
镇魔司乃是区别于正常官僚体系的组织架构,在这种实力为尊的世界里,即便是郡守也得挽尊。
霍经天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转过身,目光扫过躺在不远处的左夜丘与赵烈。
又扫过那些正在为牺牲的同僚,默默收殓尸骨的黑甲校尉。
李尺的尸骨早已被毒雾腐化,只剩下一枚光华尽失的罗盘。
张探更是神魂俱灭,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唯剩那柄早已冰冷的匕首。
他的心,在滴血!
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与杀机,在他那双冰冷的眼眸之中疯狂燃烧。
他猛然回头,那眼神看得王德发浑身一颤,几乎要瘫倒在地。
“王大人。”
霍经天的声音很轻,却比冬日的寒风更冷。
“是。”王德发下意识地应道。
“我镇魔司的人需要立刻休整。”
霍经天指着这片狼藉的战场,声音里不带半分情感。
“此地的清场、救灾、安抚民众、统计伤亡……所有善后事宜,全权交由你郡守府处理。”
他顿了顿,向前踏出一步。
那股神窍境九重巅峰的威压,让王德发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我不希望再出任何乱子。”
“你,明白吗?”
“明…明白!下官明白!”
王德发哪敢有半分违逆,如同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下官立刻去办!立刻去办!”
他说着,便要转身去指挥那些早已不知所措的城卫军。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霍经天、郡守,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的尸体之上。
无人注意到。
在河岸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堵早已坍塌了大半的断墙之后。
一道气息萎靡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眼。
是秦明。
他看起来同样伤势极重,脸色苍白如纸。
可他那双眼眸之中却没有半分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
湖底,一点精光一闪而逝。
他的心神早已跨越了数百丈的距离,与一枚一直潜伏在水底深处,几乎远离爆炸核心的探机虫连接在了一起。
‘搜。’
一个念头悄然下达。
探机虫如同得到了最后的指令。
机械复眼红光一闪。
开始在那片赤龙牙自爆的核心区域,一寸一寸搜索着。
到处都是扭曲焦黑的金属残骸。
到处都是被高温融化又重新凝固的岩石。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那枚探机虫的能量即将耗尽的前一刻。
找到了!
在一堆与赤龙牙同源,早已失去了所有灵性的赤炎铁碎片之中。
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暗红,表面还流转着一丝精纯到极点的阳煞本源的菱形碎片,静静躺在那里。
那便是妖兵一身精华所聚,尚有所存的……核心碎片!
探机虫的机械爪猛然伸出,死死扣住那枚碎片。
然后用尽最后一丝能量,向着秦明所在的河岸方向游了过去。
岸边。
秦明强行催动气血,让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挣扎着从断墙之后站了出来。
他这一动,立刻引起不远处几名正在收敛尸骨的提刑司捕快。
“秦录事!”
一名捕快惊呼一声,就要上前搀扶。
“别…别过来…”
秦明摆了摆手,声音虚弱。
“我没事…”
他走到水边,弯下腰。
“哇——”
一口早已凝聚在喉头的瘀血,被他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河水。
他的身体晃了晃,看似就要栽倒。
一只手却探入水中,仿佛想要借着水的浮力,支撑一下身体。
也就在他的手掌没入水中的那一刻。
那只早已抵达岸边的探机虫,悄然松开了机械爪。
控水诀发动。
一股水流裹挟着那枚细小碎片,如同最听话的信使,精准送入他张开的掌心。
秦明五指微曲,已然将那枚碎片收入袖口。
“录事大人!”
几名捕快见状,再也顾不得许多,七手八脚地将他搀扶了起来。
“您伤势太重!快!快去那边休息!”
秦明点了点头,任由他们将自己扶向远处那片临时开辟出来的伤员区。
就在此时。
霍经天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彻全场。
“此间事了。”
“三日后。”
“所有参与此战的神窍境以上武者,都来镇魔司驻地一趟。”
“本官,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