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
战局早已成了一锅翻滚的血水。
每一寸水流里都沉浮着生死,眨眼间便有躯体翻白、气息断绝。
几名本就警惕的散修,先一步嗅到了不对。
岸上的喧嚣调子,似乎变了。
再不是先前助威的喊杀、观战时的喝彩。
而是刺破耳膜的尖叫,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嚎,直直往水下钻。
“不好,上面出事了!”
一名双钩武者对着同伴低吼,铁钩“噌”地逼退身前对手。
随着他周身真气猛地一震,躯体如离弦之箭般朝水面冲去。
他要上去看看情况,更要趁着乱局,彻底脱离这片该死的水下炼狱。
“哗啦——”
他破开水面,刺眼的阳光瞬间扎进眼里,新鲜空气呛得肺腑一阵抽痛。
然后,他看见了。
看见河岸上早已乱作地狱的景象。
也看见那从乌篷船里骤然升起、遮天蔽日的死亡箭雨。
他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庆幸还没来得及成形,便被滔天的惊恐碾得粉碎。
他猛地张大嘴,想对着水下的同伴嘶吼示警。
可喉咙里只挤得出一个“快”字。
咻——!
破空声尖锐响起。
数十支裹着黑气的弩箭已至,将他与另外几名刚浮出水面的武者一同射穿。
密密麻麻的箭杆从躯体里穿出,活生生成了几具插满箭的“刺猬”。
他们的身体在水面剧烈抽搐,黑色的毒气顺着伤口往皮肉里疯狂钻。
不过片刻,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躯体渐渐浮肿,直挺挺地沉回了水下,成了河底又一缕冤魂。
这血腥窒息的一幕,被水下更多想逃的人看在眼里。
刹那间,那些人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眼里最后一点求生的光,彻底被绝望淹了。
水上,是箭雨,是不留活口的屠杀;
水下,是血战,是绞碎骨肉的绞肉机。
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他们被困死了。
成了这座血色囚笼里,挣不脱的困兽!
……
水面之上的战局,糜烂得更快。
黑莲教的伏兵显然筹谋了太久,出手狠辣得不留余地,配合更是默契如臂使指。
乌篷船上的弩手个个训练有素,三轮齐射过后,连眼皮都没抬,有条不紊地换着箭匣,显然在等下一轮覆盖式打击。
他们压根不理会水下的战局,目标只有一个——
清空岸边所有活物,尤其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混乱才是最能摧垮人心的武器。
而林家埋伏在两岸建筑里的弓箭手,箭雨全往郡守府卫队与提刑司的外围防线泼。
他们的目的同样直白:剪除官方所有能喘气的力量。
战局转瞬就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顶住!给老子顶住!”
刚刚郡守府负责传令的统领嘶吼着,此刻却只能缩在盾阵后硬抗箭雨。
这种级别的毒弩箭,即便是神窍境一重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冒着箭雨,登船破敌。
他身边拢共剩下不到三十名卫兵,要扛住河面与岸上两头的夹击,本就残破的盾阵早被射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大人!西面!西面有高手冲过来了!”
一名亲兵的尖叫里裹着哭腔,听得人心头发紧。
统领猛地回头,视线里撞进三道白影正踏着水面、如履平地般朝他们这高速掠来。
是三名白莲使!
每一人身上散出的气息,都稳稳压在气海境九重!
“结三才合击阵!”
千总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握刀的手紧得发白:
“今日,便让这帮妖人看看,我大燕军人的骨头有多硬!”
他没退,也退不了。
身后是数百名正往内城撤的无辜百姓。
随即,他便快速潜去,一人独战三人!
可很快,那三白袍使就将他缠得死死的,那合击阵法透着诡异:
一人主攻时,另两人便从旁策应,攻守间进退有度。
真气缠在一处,竟隐隐逼出了几分神窍境的威压,让他根本脱不开身。
“你们这群藏头露尾的鼠辈!”
统领怒吼着,手中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影漫天铺开。
每一击都裹着浓重的军旅杀伐气,大开大合,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可那三名白莲使者的身法滑得像泥鳅,半点不与他正面硬拼。
他们就像三条盯准了猎物的毒蛇,围着他不断游走,专挑空隙耗他气力。
其中一名使者勾着唇角冷笑:“高将军,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等本是要等圣子出世,再配合大军一举拿下广陵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岸边的惨状,带着几分嘲,“只可惜水下有变,逼得我们不得不提前现身。”
另一人接了话,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针往统领心上扎:“我们的任务,不是杀你。”
“是拖住你。”
“等城卫军赶过来,这岸边早已血流成河。”
“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
“你——!”
统领气得浑身发抖,攻势愈发狂暴,可越急,破绽越多。
那三名使者抓住空隙猛攻,逼得他连连后退,身上已添了好几道伤口,险象环生。
他心里一片冰凉。
在这么下去,岸上的防线,要完了!
……
郡守府,后山密室。
一面由水银打造的光滑镜面之上,清晰倒映出洛水河岸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王德发瘫坐在太师椅上,浑身都在发抖。
他那张肥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血色,只有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救人…”
他喃喃着,声音沙哑。
“救人啊…”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身旁那名一直闭目养神的神窍境三重供奉的衣袖。
“周供奉!你快去啊!”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兵在死!我的百姓在死!”
“你快去救他们啊!”
那名被称为周供奉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古井般的死寂。
“郡守大人。”他的声音很冷,“我的职责,是保护您。”
“只要您还活着,广陵郡的官印就还在,大燕的法度就还在,广陵郡就还不算彻底乱掉。”
“可是…”
王德发还想说什么,却被周供奉一把按回了椅子上。
“大人,此刻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周供奉重新闭上了眼,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这间密室之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里。”
“一旦您被劫持,或是身死。”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王德发看着那张冰冷的脸,又看了看镜中那片血色的河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这位一郡之长,这位在广陵作威作福了半辈子的封疆大吏,如同一个无助的孩童。
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掌之中,发出压抑而又痛苦的呜咽。
……
岸边的屠杀,终究打破了最后两方的观望。
两道浑身浴血的身影从洛水之下冲起,是两名徐家长老。
他们踉跄着落在徐家主船的甲板上,身上伤口还在淌血,却顾不上擦。
两人第一时间转身,目光狠狠剜向不远处那两艘依旧“干净”的巨船——陈家与李家的船。
其中一名长老性子最是火爆。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对着陈家的方向吼出一声悲愤的怒喝,真气裹着声音炸开来,像道惊雷滚过整个河面:
“陈博安!”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另一名长老则将目光投向李家的方向,声音里裹着决绝,字字砸得很重:
“李兄!今日林家敢血祭广陵,明日他黑莲教就敢吞了你我!”
“我徐家已然倾巢而出!你们若再坐视不理,广陵城破之日,你陈、李两家也休想独善其身!”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两声质问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陈博安与李老太爷脸上。
无数道幸存的目光,从岸边的断壁后、从水下的血水里,齐刷刷地聚到这两艘还没沾血的巨船上。
有压不住的愤怒,有藏不住的鄙夷。
更有绝境里,最后一丝期盼!
广陵郡的顶尖世家,享受乡民的万千供奉,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还不出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