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底的景象,终于扯去了最后一层遮掩。
没了半分含蓄,就带着那么原始的血腥气,赤裸裸摊在广陵郡数十万百姓眼前。
水是红的。
稠得像化不开的血浆,浑浑浊浊地淌着。
河床也早不是往日的淤泥水草模样——
是座坛。
一座用数不清的森森白骨堆起来的邪坛。
坛上正杀得昏天黑地。
一边是穿官服黑甲、各式门派服饰的正道联军,另一边是裹着黑袍、气息阴恻恻的邪教妖人。
浑水里头,刀光剑影亮一下又倏然灭了。
每回亮起来,必是杀招递出;
每回暗下去,多半就有一条性命跟着没了。
岸边却静得反常。
那些刚从滔天洪水里扒着命出来的百姓,那些还在废墟里哭着喊亲人的幸存者,全都停了动作。
他们站在高些的路台上,低着头直勾勾瞅着那片刚“清明”些的河道。
瞅着那座只该在噩梦里才有的白骨祭坛,瞅着水下那场没声响却更吓人的血战。
“那……那是啥?”
有个老者指着水下,浑身抖得像筛糠。
“是骨头……全是人骨头啊!”
“河神爷啊!咱洛水底下咋会有这种鬼东西!”
有个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眼,自己却吓得脸煞白,“咚”地瘫在地上。
恐惧、茫然,还有种比刚才洪水天灾更瘆人的战栗,一下子攥住了所有人的心。
他们这才恍悟——
今日这场灾,不是天怒。
是人祸。
是妖祸!
“快看!那有把刀!”
忽然有人眼尖,指着祭坛中心喊。
那柄插在血池中央的妖兵【赤龙牙】,正泛着不祥的红光,像只淬了血的地狱之眼,冷冷睨着这片战场。
“还有那口棺材!”
“棺材裂了!里头好像有东西要出来了!”
恐慌顺着人群缝儿钻,眼看新的骚乱就要炸开。
陈家主船上,船舱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陈博安端着茶杯的手,头一回轻轻颤了颤。
“啪嗒”一声,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竟像没知觉似的。
“家主……”旁边的老者喉结滚了滚,声音干得发哑,“这……这跟咱拿到的情报不一样啊。”
情报中只说,林家要借着祭典搞些见不得人的事,说河底深处封印着着他们林家的先祖。
等林家先祖借助洛神祭的愿力成了之后,广陵郡的势力就得重新排座次。
可没说……
这勾当,竟是要复活个不知名的魔物!
“林啸天……”陈博安慢慢放下茶杯,眼里头头一回泄出惊惧,“他疯了。”
“他不是要洗牌。”
“他这是要把这整张桌子都掀了!”
另一艘船的甲板上,李老太爷那双总眯着的老眼,这会儿彻底睁圆了。
浑浊的眼球里,清清楚楚映着水下那座白骨坛,映着那口正裂得厉害的水晶棺。
他拄着拐杖的手,指节都在微微打颤。
“好大的手笔……”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好狠的心思……”
“老夫自忖在广陵翻云覆雨几十年,今儿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等疯魔的人。”
他们这些向来把自己当棋手的老狐狸,这刻才惊觉,自己琢磨的那盘“棋”,说到底不过是别人用来献祭的祭品。
他同样作为神窍境的高手,凭他的见识与感觉,这重重叠叠的白骨,这诡异的红光,怎么可能只是唤醒一个所谓的林家先祖。
恐怕一旦那棺材里的东西真爬出来。
什么陈家,什么李家,都得跟这满城百姓一道化成飞灰。
就在这片死寂和恐慌快绷到顶点时——
一道声音猛地炸响,像道惊雷劈在所有人头顶!
是那个一直守在郡守府船队旁的重甲统领。
他一步踏出船头,神窍境一重的雄浑真气轰地散开。
声音裹在真气里,形成滚滚音浪,顺着洛水两岸漫开,每个角落都听得真切:
“郡守大人有令!”
全城霎时没了声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聚。
那统领扫了一圈,声音带着金石般的硬气:
“洛水之下,有邪教作祟!要毁我广陵!”
他抬手直指下方那片血色战场。
“所有义士!凡下水杀邪教徒者——”
“事后!凭邪教徒人头!到官府领千两重赏!”
“千两”俩字,像块巨石“咚”地砸进人群。
那些刚才还浸在惊恐里的江湖散修,眼里“唰”地亮了,冒出别样的光。
“赏钱?官府出钱让咱杀那帮杂碎?”
“他娘的!早说啊!”
有个提九环刀的壮汉,一把扯掉身上湿衣服,露出精壮的上身。
“这帮妖人害得老子摊子都冲没了!现在官府带头,还给钱!弟兄们!还等啥?”
“发财的机会来了!”
“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算我一个!”
贪婪和热血混在一块儿,顷刻间被点燃了。
那统领瞅着底下开始躁动的人群,声音又响起来,像往火上添柴:“水性不好的,也别慌!”
“速去沿岸官府驻点!”
“免费领【避水丹】一枚!”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含糊的决断:
“为我广陵除害——人人有责!”
这话一落,全城的气氛彻底炸了!
避水丹!
这可是解决了下水的最大难处!
“官府这回是下了血本了!”
“走!领丹药去!”
“杀!杀了这帮杂碎!”
无数修为不赖的武者,像被打开闸门的洪水,往岸边那些早备好的临时驻点涌去。
官府的效率快得惊人。
一箱箱丹药抬了出来,官差们扯着嗓子维持秩序:“排好队!一个个来!”
“后天五重以下的,别逞强!救伤员也有赏!”
“拿到丹药的!赶紧下水!迅速支援韩捕头他们!”
不过短短几息,广陵郡像是变了个模样。
从乱糟糟的灾场,成了台转得飞快的战争机器。
人心彻底被撩拨起来,大义和利益拧在一块儿,成了股挡不住的洪流。
只是这奔涌的人潮里,有几拨人没往发丹药的驻点去。
他们眼里没有贪婪,也没盯着那笔赏金,只有一片浸了血的恨。
他们死死盯着水下,盯着那柄泛着不祥红光的【赤龙牙】。
“是它……果然是它!”
有个中年汉子声音哑得厉害,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都快嵌进掌心。
他是【铁刀门】的代门主,身旁数十名门中弟子,眼都红透了。
他们认得这柄刀。
哪怕从没亲眼见过,可这模样、这颜色,还有那散出来的灼热气。
跟提刑司发下来的卷宗上写的、那把夺走他们门主性命的妖兵,分毫不差!
“代门主!”有个年轻弟子嘶吼着,“就是它!杀了师父的就是这柄妖刀!”
另一边,【飞鹰武馆】的队伍里,一个背长弓的女子早红了眼,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馆主……”
她想起那个平时板着脸,却总偷偷教她箭法的男人。
他同样死在这柄妖刀下,死在先前那场没预兆的暗杀里。
还有追风剑李霖的门徒,霸王枪王莽的旧部……
那些曾因妖兵连环作案,一夜之间没了主心骨的二流宗门。
那些揣着悲愤又无力的幸存者,这一刻,全找到了仇人。
新仇旧恨缠在一块儿,“轰”地炸开了!
【铁掌门】代门主没半分犹豫,“唰”地抽出腰间厚背刀,高高举起来,对着身后弟子嘶吼:
“师仇!不共戴天!”
声音被极致的愤怒扯得变了调。
“今日!妖兵在这!仇人就在跟前!我铁掌门上下!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
“也要把那持刀的妖人,碎尸万段!”
他先吞下怀里早备好的丹药,又喊:“所有弟子!”
“随我……”
“下水!报仇!!”
“报仇!!”
数十名铁掌门弟子齐声怒吼,声音里全是憋了太久的悲愤。
【飞鹰武馆】那背弓的女子没多说一个字。
默默从箭囊里抽了三支漆黑的破甲箭搭在弓弦上,转头对身边同门,冷冷吐出俩字:
“跟上。”
复仇的火,就这么烧起来了,顺着洛水河岸燎过去。
金钱的诱、仇恨的逼、守护家园的义……
无数情绪搅在一块儿,拧成了股挡不住的钢铁意志。
“杀!”
有个刚领到丹药的散修,把药丸往嘴里一塞,嗷嗷叫着头一个扎进了浑浊的洛水。
像第一块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
“噗通!”
“噗通!噗通!”
接二连三的落水声响起,跟下饺子似的。
数以百计的江湖武者,攥着各式各样的兵刃,从岸边、从船上、从桥上,没半分犹豫地跃进那片血色战场。
他们或许本事不算顶尖,或许就是群乌合之众。
可这一刻,他们是广陵郡最后的挡箭牌,是这座城没低头的怒吼。
就连那些修为低些、或是不会水的官员差役,也没闲着。
他们自个儿凑到一块儿,找木板、找绳索。
但凡能用的工具都拽在手里,还在洪水里捞那些被困的妇孺老幼。
水上救人,水下杀敌。
这一刻的广陵郡,全民皆兵!
水下的黑莲教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得心头一沉。
“怎么回事?!”
林泰一掌逼退一个镇魔司的高手,瞅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散修,脸上头一回爬满惊慌。
“他们怎么都下来了?!”
“哪来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