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雨渐渐小了,细密雨丝像千万根冰冷的针,扎在几人皮肤上。
陆景质问过后,手仍紧紧按在剑柄上。
旁边的云舒没说话,目光却像探针,要刺破秦明伪装的面具。
秦明缓缓抬头,没看陆景,反倒将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独眼转向云舒。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无声的挑衅。
“你们又是谁?”他用沙哑嗓音反问。
陆景愣了下,随即脸上腾起怒意:
“放肆!我乃青云阁——”
“我知道你们是青云阁的。”
秦明打断他,语气里也无半分敬意,只是平静陈述一个事实。
“我问的是,你们凭什么在这里质问我?”
这话让陆景气势一滞。
云舒上前一步,微微欠身,清冷语调依旧让人生不出恶感:
“壮士勿怪,师兄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你方才的刀法,与我青云阁一位故人太过相像,我们一时心切才会如此。”
“故人?”
秦明捕捉到这两个字,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惊蛰·噬魂】。
刀身电光已敛,他用手慢慢擦拭雨水。
动作迟缓,像在抚摸心爱之物,又像在压抑什么。
再抬起头时。
一股悲愤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段天德……”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是我师父!”
他猛地一抬头,怒视着陆景和云舒,像一头被触及了伤疤的孤狼。
“而我是他的弟子!”
这句话一出。
陆景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
云舒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也有一丝震惊。
段天德有弟子?
江湖上从未有过传闻!
秦明看在眼里,继续演下去。
声音越发嘶哑,像哭又像笑:“当年,师父在青牛县那座破庙里遭奸人暗算……我在暗处,亲眼看着他倒下!”
拳头捏得咯吱响,“我恨!恨自己当时太弱,什么都做不了!”
“但更怕被那些奸人背后的势力斩草除根!”
他指了指脸上狰狞的刀疤,又指那只黑眼罩:“可我又能怎么办?只能逃!毁了脸,挖瞎一只眼,改名换姓,把自己变成连我都认不出的鬼样子!”
“就是要让所有人忘了段天德还有个弟子,让仇人以为我死在了哪个臭水沟里!”
“我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
他举起刀对着两人,发出压抑的低吼。
“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像今天这样,用师父教我的刀法,亲手把那些杂碎一个个送进地狱!”
这番话情真意切,浸着血与泪。
一个天赋出众却因师门惨变,不得不隐姓埋名、自毁容貌,唯以复仇为念的孤狼形象,瞬间立了起来。
这个故事至少表面上合情合理。
既解释了他为何会【奔雷刀法】,为何是“独眼龙”的模样。
更关键的是,青牛县的案子早已尘埃落定,时隔一年多,他们想查也无从查起。
云舒静静听着,望着眼前浑身是血的男人,看着他眼中几乎要喷薄的恨意,心里竟生出几分同情。
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他背负的实在太重了。
陆景脸上表情飞快变幻,震惊中带着怀疑,竭力在故事里找破绽。
他本就逻辑缜密,很快抓住关键:“你说得倒像那么回事。”
他冷冷开口,怀疑未减,“但我记得,段天德是气海境巅峰的大侠,江湖上朋友遍地,当年南阳府提刑司也介入过此案。”
“你若真是他唯一的弟子,身怀绝学,为何不找官方帮忙?不联络师父的故交?反倒自甘堕落,混在鬼街做见不得光的佣兵?”
他上前一步,气势逼人。
这个问题又尖又狠,换作常人,多半会选更稳妥的求助之路,而非独眼龙这般极端艰难的活法。
面对质问,秦明突然笑了,满是嘲弄。
“官府?”
“呵,官府!”
他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在泥地。
“官府只会息事宁人!为了尽快结案,随便找几个替罪羊!”
“他们查出来的凶手,是真的幕后黑手吗?他们知道杀害我师父的是什么存在吗?”
声音陡然拔高:“我告诉你们!杀我师父的真正黑手,实力通天!在广陵郡,甚至整个江南道都能横着走!”
“我去找官府?去找那些所谓的故交?只怕前脚进衙门,后脚尸体就得被扔进乱葬岗!到时候,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将刀重重插进面前泥地,刀身嗡嗡作响:“这个世道,信谁都没用!我信的,只有手里这把刀!只有自己的力量!”
“我要一点一点积攒实力,像毒蛇一样潜伏暗处,等足够强了,再出去一口一口嚼碎他们的骨头!”
这番话透着江湖草莽的偏执与戾气,满是对世界、对规则的不信。
可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无比真实。
一个被逼到绝路、只剩复仇念头的亡命徒,本该是这副模样。
陆景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是啊,若幕后黑手真那么强,官方力量靠得住吗?
人心靠得住吗?
他迟疑的功夫,云舒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此事或许真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这位壮士心中自有他的道,我们不必强求了。”
她目光再落回秦明身上,带着几分复杂:
“江湖路远,壮士,还请多加保重。”
说罢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陆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没再多说。
冷哼一声,似想挽回些颜面,猛地甩袖:
“我们走!”
转身便化作青影,朝着来路掠去。
云舒最后看了秦明一眼,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
她不再停留,身形如落叶般追着陆景而去。
两人的气息很快消失在风雨里。
渡口重归死寂。
秦明缓缓直起身子,拔出地上的刀,甩掉泥水,缓缓归鞘。
背后衣衫已被雨水浸透,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关,总算过了。
他清楚,这个谎言并不完美,却暂时够用了。
毕竟【奔雷刀法】他不可能不用,至少“独眼龙”这个身份保住了。
只是【奔雷刀法】的标签,已死死贴在这身份上,日后再用,必须更小心。
看了眼地上几具尸体,他不再犹豫,开始处理最后的痕迹。
……
处理完尸体后,秦明走到被丢下的褐马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没碰那艘乌篷船,也没再看滚滚江水,调转马头重新没入来时的密林。
身后的渡口一片狼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城南,破瓦窑。
文渊留下的那份遗产,他要去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