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你怎么还在睡懒觉呀?太阳都晒屁股啦!”
一阵熟悉又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童音,像隔着潺潺流水般,渐渐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将我从那片混沌初开的茫然中彻底唤醒。
我微微侧过身子,眼眶还残留着梦魇惊醒后的湿润和酸涩。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人儿,正踮着脚尖,两只小肉手扒在粗糙的木床沿边,一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正好奇又带着点小得意地望着我。
是弟弟荣清。我的弟弟,谢荣清。
此刻的他,小脸圆嘟嘟的,泛着健康的红晕,头发柔软而微黄,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正是最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年纪。
“荣荣,”我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未能完全消散的哽咽。
我赶紧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努力朝他绽开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
“你今天起得比姐姐早哦!真棒!是个勤快的好孩子!”
听到我的夸奖,弟弟那小圆脸上立刻像被点亮的灯笼,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得意神情,小胸脯都不自觉地挺了挺:“是啊,姐姐!我今天最早啦!我是第一名!”
他的快乐那么简单,那么有感染力。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温热柔软的小脸蛋,指尖传来的真实触感让我几乎落泪。
我的弟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此刻还这样幼小,这样全然信赖地依偎在我身边。
他可知道,他眼中这个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皮囊之下装载着一个历经了背叛、污蔑、心碎乃至死亡,又从绝望中挣扎着重返人世的苍老灵魂?
没关系。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也对自己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次,姐姐绝不会再让那些悲剧重演。
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扭转母亲的辛劳,还有……最重要的是,必须改变父亲即将遭遇的那场可怕的病魔!
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紧,紧迫感油然而生。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问道:“荣荣,爸爸妈妈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荣清歪着小脑袋,用小手指向屋外的方向,奶声奶气地回答:“爸爸去单位上班啦!妈妈在外面做饭饭呢!”
他的世界很简单,爸爸去工作,妈妈在忙碌,这就是他全部的认知。
我再次快速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气,一骨碌从硬板床上爬起身。
“好!姐姐现在起床,我们找妈妈,准备吃早饭去!”重获新生的活力和对未来的决心在体内涌动。
弟弟一听,立刻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手指刮着自己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淘气:“姐姐羞羞脸!姐姐是大懒虫!现在都是中午啦,太阳好大了,妈妈说要吃午饭了!不是早饭啦!”
若是过去的我,那个同样懵懂稚气、被宠得有些小性子的七岁华华,听到弟弟这般“嘲笑”,定然会立刻鼓起腮帮子,生气地大喊:“你才是大懒虫!讨厌鬼!我不理你了!”
然后背过身去,非要弟弟百般讨好、拿出心爱的玩具才会勉强与他玩耍。
但此刻,听着他银铃般的笑声,看着他那纯真无邪的模样,我心里只有无尽的怜爱和酸楚的温柔。
我伸出手,疼爱地揉了揉他细软的绒发,脸上做出夸张的自责表情:“哎哟!真的呀!姐姐真的睡糊涂了,变成大懒虫了!笑死人啦!荣荣可不能学姐姐哦!”
“嘻嘻嘻……姐姐笑死人了,成了大懒虫!”
荣清被我夸张的表情逗得笑弯了腰,更加起劲地用手指刮着小脸蛋,“姐姐羞羞脸……嘻嘻哈哈……大懒虫姐姐……”
简陋狭小的卧室里,回荡着弟弟毫无阴霾、天真烂漫的欢笑声。
我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眼底却又忍不住泛起湿润的水光。
这久违的、纯粹的童真和亲情,像最温暖的泉水,洗涤着我那颗饱经沧桑的心。
真好。我在心底无声地喟叹。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一切都还有弥补和挽回的机会!这真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
就在这时,母亲含笑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温柔地穿透了弟弟的笑声:
“华华睡醒啦?你们两个小调皮,在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赶紧洗洗脸,出来吃中午饭啰!”
话音未落,母亲窈窕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她系着干净的围裙,手上可能还沾着些面粉,脸上带着忙碌却满足的温柔笑意,目光慈爱地落在我们姐弟俩身上。
阳光从她身后的门框斜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看着年轻健康、笑容温婉的母亲,我的心脏像是被幸福和酸楚同时填满,涨得发痛。
这一刻,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
我走上前,伸出小小的手臂,环抱住母亲纤细的腰间,将脸颊埋在她带着淡淡皂角和油烟味的围裙上。
一阵无比安心而温暖的激流瞬间从心底荡漾开,涌遍全身,冲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惊悸和寒意。
“妈妈,……”我的声音闷在她的衣襟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依恋。
母亲立刻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她轻柔地环住我小小的身板,顺势蹲下身来,让自己的目光与我平视。
她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背,声音柔软得像春日里的暖风:“怎么啦?我的华华,是不是还没从那个噩梦里完全惊醒过来?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母亲温柔的话语和关切的眼神,如同最有效的熨斗,瞬间熨平了我心中所有酸楚褶皱和难以言说的委屈。
在她眼里,我只是个被噩梦吓到的七岁孩子。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噩梦”有多么漫长和真实,几乎耗尽了我的一生。
我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水汽逼退,努力展开一个尽可能明亮无忧的笑颜:“没事了,妈妈。就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而已。现在醒了就没事了!”
母亲仔细端详着我的小脸,似乎想确认我是否真的没事。
她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蛋,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然后将额头轻轻地、充满爱意地抵住我的额头,感受着我的温度。
“你这个梦确实够长的,从昨晚哼哼唧唧做梦到今天日上三竿才醒。”
母亲带着些许嗔怪,更多的是宠溺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也放下心来。
“好啦好啦,梦都是反的,醒了就好了。我的两个小家伙,快快去洗脸洗手,饭菜都要凉啦!”
“好耶!吃饭饭啰!”弟弟荣清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听到“吃饭”两个字,立刻欢呼雀跃起来,稚嫩清脆的童音像带着神奇的魔力,瞬间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阴霾。
这声音,在曾经失去一切、心如死灰的我听来,简直如同从天而降的仙乐,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重生般的喜悦和感动。
“好!吃饭!”我也大声响应着,主动拉起弟弟的小手,朝着厨房的水龙头跑去。
母亲站起身,看着我们姐弟俩雀跃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温柔而满足的笑容。
阳光洒在她年轻的脸庞上,也洒在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机与爱的小小宿舍里。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而我,手握未来的剧本,必将倾尽所有,守护住这份失而复得的平凡温暖。
我和弟弟仔仔细细地洗漱干净,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力甩着手上的水珠,晶莹的水滴在阳光下划出短暂的弧线。
我们兴冲冲地跑向客厅,脚步踏在熟悉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久违了,我的家。
我站在客厅门口,目光贪婪地环视着这一切:那几张父亲亲手打造的漆色暗红、款式老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沙发和木茶几;
那张折叠起来靠墙放着的简易饭桌已经被母亲打开,摆放在了客厅中央,桌上放着四菜一汤:清炒南瓜丝、葱花煎蛋、一小碟腊肉,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蛋花汤。
简单,却是我记忆深处最温暖、最魂牵梦萦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家的味道,让我的心脏因巨大的幸福和酸楚而微微颤抖。
真好!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原来的味道,不曾被时光和悲剧侵蚀分毫。
我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起无比幸福和满足的微笑,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然而,这笑容猛地定格在脸上,一个至关重要的身影缺席了!
我惊觉地抬头,急切地问道:“妈妈,爸爸呢?爸爸怎么不在?”
母亲正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听到我的问话,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用下巴轻轻朝屋外方向指了指。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了片刻。
逆着光,一个笼罩在午后金色光芒中的身影正朝屋内走来,步伐沉稳而熟悉。那轮廓,我永生难忘。
“哈哈,还没进家门,坐在办公室就闻到我老婆做的饭菜香味了!今天做了什么好菜啊?湘湘。”
爽朗而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和一丝疲惫后的期待。
是爸爸!是爸爸的声音!
他迈步走进屋内,适应了稍暗的光线后,一眼就看到了正呆呆望着他的我。
他脱下沾了灰色的衬衫外套挂在门后,然后蹲下身来,平视着我,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常年熬夜工作留下的风霜痕迹,但眼神明亮而慈爱。
他伸出宽大粗糙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小脸蛋,眉头微挑,露出一个带着点戏谑的疑惑表情:
“哟,我们家的小华华,这是怎么啦?太阳晒屁股好久才起床吗?怎么看着眼神直勾勾的,还没睡醒呢?是不是做噩梦了?”
爸爸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淡淡的烟草和铅笔灰的味道。
这真实的触感,这带着关切调侃的熟悉语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情感的闸门。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心脏奔涌而出,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巨大的悲伤。
鼻子一酸,视线迅速模糊。
“爸爸……”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小小的身体因为情绪的冲击而微微发抖,“我……我真的……才从一个大噩梦里醒过来……”
话音未落,我已经无法自持,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扎进了父亲宽阔而坚实的怀抱里,两只小手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将满是泪水的小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肩窝里。
爸爸,亲爱的爸爸!
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想您!我已经好久好久……久到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没有再见过您鲜活的笑容,没有再听过您的声音,没有再感受过您怀抱的温暖了……
自从十年前那场无情的病魔带走了您……
我在心里无声地嘶喊着,泪水迅速浸湿了父亲洗得发白的人字背心。
这个拥抱,我等待了太久太久,跨越了生死,逆转了时光。
父亲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随即感受到怀里小女儿不同寻常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
他那双能扛起家庭重担的大手,此刻变得无比轻柔,一下下地、笨拙却又充满安抚地拍着我的背。
“哎呦呦,这是怎么了?真被噩梦吓到了?不怕不怕,爸爸在呢,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了,啊?”
他的声音放缓了下来,带着一丝难得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乖,不哭了,再哭妈妈做的菜都要凉了,我们华华最爱的煎蛋就要被弟弟吃光喽?”
他试图用轻松的话语安慰我,把我抱得更紧了些。那坚实的臂膀,那熟悉的心跳声,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温暖。
我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用力地点着头,却舍不得松开手,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一切就会像梦境一样破碎消失。
这一次,爸爸,我绝不会再让您离开。绝不!
……
难得的家庭午餐在温馨的氛围中结束,桌上的菜碟见了底,只剩下些许油花和汤汁。
空气中还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和一家人团聚的暖意。
看着父母脸上满足而略带疲惫的神情,我几乎是立刻就从椅子上出溜下来,主动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碗筷。
小小的手叠起几个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母亲见状,连忙起身,习惯性地想要接过我手里的活:“华华,放下放下,让妈妈来。你还是个孩子呢,这些活儿不用你做,去陪着弟弟玩一会儿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慈爱,在她看来,七岁的女儿只需要无忧无虑地玩耍就好。
但我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不仅没放下碗筷,反而腾出一只小手,用力拉住母亲的手腕,将她往父亲坐着的沙发方向轻轻推去。
我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神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认真和体贴:“妈,我真的什么都会做。您做饭辛苦了,站了那么久,好好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的语气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洗碗搞卫生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
母亲显然愣住了,她低头看着还不及她胸口高的女儿,听着这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被我半推半就地按着坐到了父亲身边的沙发上,脸上还带着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
父亲原本正拿着旧报纸在看,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吸引了目光。
他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看着小大人似的我,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奇和饶有兴味的笑意。
我把最后几个盘子摞好,又转身拿起桌上的茶杯,走到矮柜旁的热水瓶旁,踮起脚尖,有些费力地给父母一人倒了一杯温水。
然后,我双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面前,先递给父亲,再递给母亲。
“爸爸妈妈,你们喝口水,好好休息。”我像个小管家一样,一本正经地安排着,仿佛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母亲接过水杯,指尖触及我因为干活而微微发红的小手,眼圈忽然就有些泛红。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带着无尽欣慰和感慨的轻叹:“哎……我们华华……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父亲喝了一口水,放下茶杯,大手一伸,将我揽到身边,用他那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额头,笑声浑厚而愉悦:“哈哈哈,好!好啊!我闺女知道疼人了!知道心疼爸妈了!老谢家后继有人啊!行,那今天这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爸爸批准了!”
得到父亲的“批准”,我立刻像接到了重要军令,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郑重地点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我转身,端起那一摞对于七岁的我来说有些沉重的碗筷,步子虽小却异常稳当地朝着屋外公用的水槽走去。
阳光照在我稚嫩却写满认真的背影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母亲依偎在父亲身边,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忙碌着,眼底充满了柔软的光彩。
父亲则放下了报纸,目光一直追随着我,那眼神里,有惊奇,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满足感。
简陋的宿舍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水流的哗哗声,交织成这个午后最动听的乐章。
这一刻,家的温暖,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笨拙却真挚的体贴,而变得更加浓稠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