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兰事件像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在小河村激起了层层涟漪,但秋收后的繁忙很快压过了一切谈资。
人们顶着日头,忙着将最后的粮食归仓,计算着能分到多少口粮,这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李翠兰没能请假成功,只能顶着那张青紫交加、引人发笑的脸,硬着头皮下地干活。
她不敢再看沈烨,甚至不敢往沈家方向瞟,每次感受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她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沈烨和林薇的恨意也达到了顶点,却只能死死埋在心底。
工分核算进入了最后阶段,会计和记分员忙得焦头烂额。
关于林薇工分被扣、可能还要倒欠生产队的消息,也在小范围内传开,不少人私下里议论,大多觉得林薇会拖累沈家。
这天下午,下工的哨声吹响,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如同潮水般从地里涌出,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家走。
知青们也都聚在一起,准备返回知青点。
就在密集的人群走到村口打谷场旁,沈烨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转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知青——知青组的组长,张建军身上。
“张组长,等一下。”
沈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大家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正准备散去的知青们也停下了脚步,紧张地看向这边。
林薇走在人群稍后一些的地方,看到这一幕,心猛地提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张建军推了推眼镜,有些局促地转过身:
“沈。。。沈烨同志,有什么事吗?”
沈烨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比张建军高出半个头,虽然手臂伤势未愈,但那股子山林里磨砺出的凶悍气势,依旧带给对方巨大的压力。
“有点事想问问张组长。”
沈烨语气平静,却气势逼人:
“关于我家里人,林薇秋收工分的事,听说她被记了迟到早退,没有完成分配的任务,要扣不少工分?”
这话一出,周围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这可是公开叫板啊!
张建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
“这个。。。工分记录都是按照实际情况记的,有。。。有据可查的。。。”
张建军没想到沈烨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为林薇站台,和自己讨论这个问题,当即心中一紧,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有据可查?”
沈烨打断对方的话,声音微微提高:
“查的是谁记的?怎么记的?我听说,负责记录和分配任务的,都是李翠兰同志?”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躲在人群后面、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李翠兰。
李翠兰身体一抖,脸色更加难看。
张建军额头冒汗,支吾道:
“是。。。是李翠兰同志负责记录,但。。。但也是经过我同意的。。。”
“经过你的同意?”
沈烨步步紧逼:
“那张组长你能不能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林薇具体是哪一天迟到了?哪一天早退?哪一天偷懒没有完成任务?任务量又是多少?”
“别的女知青一天能割多少麦子,她割了多少?这些,记录本上应该都写得很清楚吧?”
他一连串的问题,条理清晰,直指核心,根本不给对方含糊其辞的机会。
张建军彻底慌了,他哪里记得那么细?
工分记录本上关于林薇的那些,大多都是李翠兰凭个人喜恶胡乱添上去的,他当时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手签了个字而已。
“这。。。这。。。时间过了这么久,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得。。。得看记录本才知道。。。”
他试图搪塞,糊弄过去。
“记不清了?”
沈烨冷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冷:
“张组长,工分关系到分粮,关系到社员一年的口粮!你这么轻飘飘一句记不清了,就随便扣人工分?”
“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还是说,这工分记的录本,根本就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看谁不顺眼就扣谁?”
“还是说,你觉得我家林薇好欺负!我们小河村生产队的人好欺负?可以任由你们知青随意欺负!”
这话说得极重!不仅是在质疑工分核算的公平性!还将知青和村民的矛盾直接挑明。
毕竟在村民们看来,这些知青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来抢他们口粮的。
村里的地是有限的,产出的粮食也是有限的。
知青们来了,吃的喝的,都是地里产出来的。
知青们多吃一口,那他们就少吃一口。
一开始也就心里想想,可时间一久,这矛盾自然而然也就产生了。
此时沈烨又从中添了把火,周围社员们的脸色顿时都变了,纷纷议论起来:
“是啊,这群知青怎么能乱记工分?”
“烨小子说得对,的确得有个说法,毕竟人家林薇已经是我们队的人了,这次分到知青那边,本就不对,如今还在公分上动手脚,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吗!”
“就是就是,这些个知青,最会真看人下菜碟了,以为林薇好欺负,真当我们大队都是死人啊!”
周围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张建军自然听得清楚。
此时的他脸涨得通红,汗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翠兰见势不妙,硬着头皮想溜。
一直关注他的沈烨自然不可能将对方放走,他猛地高声喝道:
“李翠兰同志!你是记录员,你总该记得清楚吧?要不,你现在就跟大家说说?”
“今天要是不把话说不清楚,那咱们现在就去找队长,当着会计的面,把记录本拿出来,一五一十地对一对!看到底是谁在弄虚作假!”
沈烨的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李翠兰浑身一颤。
她哪里敢与对方对质?且那些记录也根本经不起查!
原本以为林薇不受待见,会忍气吞声,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却没想到,半路竟然会跳出个多管闲事的沈烨。
此时的她,似乎忘了,人家才是两口子,是一家人。
林薇的工分被扣,口粮减少,那最终牵累的,也只会是沈家。
见沈烨认真起来,李翠兰吓得脸色惨白,语无伦次:
“我。。。我。。。我不知道,可能。。。可能当时太忙,我没顾得上。。。是我当时记错了也说不定。。。。对,记错了,是我记错了。。。”
“记错了?”
沈烨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
“那么多天,那么多条记录,你一句轻飘飘的记错了就完了?”
“因为你这句记错了,林薇就可能分不到粮,还要倒欠生产队!因为你这句记错了,我们老沈家就要跟着挨饿!李翠兰同志,你这错误犯得可真够大的!”
他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李翠兰脸上,也扇在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心上。
周围的社员们看向李翠兰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工分是他们的命根子,最恨的就是这种利用职权弄虚作假、打击报复的行为!
“这些知青太不像话了!”
“必须严肃处理,还林薇同志一个公道!”
“扣她的工分!”
群情激愤之下,李翠兰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装出害怕的样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呜呜呜~~~”
张建军没想到沈烨的嘴皮子这么利索,此时也算彻底没了脾气,连忙对沈烨道歉:
“沈烨同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工作不细致,审核不严!”
“林薇同志的工分,我们马上重新核对!该多少就是多少,绝不克扣!”
“呵呵。。。”
沈烨咧嘴嘲笑一声:
“怎么,张组长现在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
“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代,那我沈烨就跟你们没完!”
话音落下,周遭的村民也跟着起哄。
“对!早看这群废物不顺眼了,今天要是不给个满意的交代,绝不放过!”
“就是就是!真以为我们小河村生产队的人都是好欺负的吗!”
周围的村民纷纷跟着起哄,目光不善的看着一众知青,好似一言不合,就要直接拳脚相加。
眼看着局势脱离控制,张建军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沈烨道:
“沈烨同志,这件事情的确是我们的失误和不对,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样,你看行不行,对于林薇同志造成的伤害和损失,我和李翠兰同志,没人出五块钱,就当做是赔偿了。”
“另外,林薇同志的工分,我们会立马重新核验,保证不会克扣半分,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看了眼周围剑拔弩张,摩拳擦掌的村民,再看看那些缩头缩脑,没有一个胆敢出头的知青们。
沈烨叹息一声。
原本自己还想趁机狠狠教训教训这群知青的,可看他们这胆小怕事的样子,真把事情闹大了,估计也就只有挨揍的份。
双方一旦动手,局面肯定是一面倒的。
这打轻了还好,最多让知青们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可要是有谁没轻没重,闹出了人命,那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估计也逃不了。
算了,今天就先这样吧,大不了以后,挨个收拾这群被人当枪使的蠢货。
缓缓收起那迫人的气势,沈烨眼神依旧冰冷看着张建军道:
“希望张组长说到做到,工分的事,关乎公平,不是谁的撒气报复工具!”
“明天一早,我会亲自去大队部看新的工分榜,若是到时候你们还不能解决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一把抢过两人各自递来的五块钱,便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李翠兰,和狼狈不堪的张建军,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最后,落在了站在不远处、正呆呆望着他的林薇身上。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剧烈翻涌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情绪。
她看着他刚才为了她,在所有人面前据理力争,逼得对方节节败退,为她讨回公道。。。
那种被维护、被珍视的感觉,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冰堤。
沈烨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林薇面前,将手中的10块钱递给了对方,然后转身,分开人群,大步向家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而坚定,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
人群渐渐散去,议论纷纷,但话题的中心已经变成了李翠兰的卑劣和沈烨的厉害。
林薇拿着10块钱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暖色。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却不再是出于委屈和绝望。
而是一种她以为早已死去的情感,正在悄然复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