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后脖颈子还沾着南城土路上的黄沙,睁眼却瞧见街角的洋车换成了铁皮汽车,车头上那亮闪闪的玩意儿比二强子家的铜壶还晃眼。胡同口的老槐树还在,可树底下蹲着的不再是抽旱烟的车夫,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兵爷正踹一个卖烟卷的小贩,皮鞋底碾过烟盒的脆响,比当年兵痞抢我的新车时还刺耳。我摸了摸腰间,那杆陪我走南闯北的洋车辕杆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硬邦邦的铁家伙,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汉阳造”,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爬上来,惊得我后脊梁直冒冷汗。这不是民国十七年的北平,天上飘着的太阳旗比庙里的膏药还扎眼,墙根下贴满了“共存共荣”的标语,墨迹新鲜得像是刚泼上去的血。
“喂!那个拉车的,过来!”一个戴圆框眼镜的汉奸冲我嚷嚷,手里的文明棍敲得地面当当响。我攥紧了枪,指节发白,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的还是粗布短褂,裤脚沾着泥点,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祥子。可如今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拉车的傻小子了,这些年在死人堆里滚过,刀光剑影里闯过,脊梁骨早就被血水泡硬了。我低着头走过去,眼角的余光扫过他腰间的手枪,心里盘算着三拳两脚就能夺过来,可街角的碉堡里正探出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边。“去,把那辆洋车挪开,皇军的汽车要过。”汉奸颐指气使,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辆洋车正是当年我梦寐以求的“包月车”,黑漆锃亮,黄铜零件擦得能照见人影,可车把手上拴着的红绸子,看着像条上吊的绳子。
我刚要伸手推车,车棚里突然钻出来个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秋夜的星星,身上的蓝布学生装洗得发白,胳膊上却套着个红袖章,上面绣着“抗日”两个字。“不准动!这是我们组织的宣传车!”姑娘声音清脆,手里紧紧攥着一叠传单,纸角都被捏皱了。汉奸脸色一变,文明棍指着姑娘的鼻子:“小丫头片子找死!敢跟皇军作对?”说着就伸手去抓她的胳膊。我想都没想,伸手一挡,汉奸的手腕被我攥在手里,他疼得哎哟直叫,眼镜都滑到了鼻尖上。“你他妈敢动手?”他色厉内荏地喊着,却不敢挣扎,我这双拉了十年洋车的手,捏碎过石头,拧断过狼狗的脖子,对付这种软骨头绰绰有余。
“祥子?”姑娘突然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惊讶。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在这年头比炸弹还危险,除了死去的虎妞和小福子,没人这么叫我了。“你怎么认识我?”我压低声音问,手指悄悄扣住了枪套。“我是小福子的妹妹啊!当年你还给我买过糖葫芦呢!”姑娘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我脑子“嗡”的一声,小福子……那个被卖进白房子,最后吊死在树上的可怜姑娘,她的妹妹怎么会在这里?我仔细打量着她,眉眼间确实有小福子的影子,只是眼神里多了股不服输的劲儿,像极了当年揣着新车梦的我。
“快跟我走!”姑娘拉着我就往胡同深处跑,汉奸的叫喊声和汽车喇叭声在身后炸开。转过两个弯,她把我拽进一个破庙里,佛像的脑袋早就没了,地上堆着些干草,墙角还藏着几箱手榴弹。“这里是我们的秘密据点,”姑娘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叫小文,现在是抗日先锋队的队员。”我盯着她胳膊上的红袖章,突然想起当年城根下那些喊着“打倒列强”的学生,他们举着标语游行,被警察的水枪浇得像落汤鸡,可眼睛里的光比太阳还烈。“日本人占了北平,杀了好多人,抢了我们的粮食和房子,”小文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红了,“我姐姐要是还在,肯定也会跟我们一起干的。”
我摸出烟杆,刚要点火,小文赶紧按住我的手:“小心点,鬼子的巡逻队就在附近。”我把烟杆塞回兜里,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当年我只想拉上自己的车,娶个好媳妇,过安生日子,可这世道偏不让人安生。现在车没了,媳妇没了,连家都快没了,我这双手除了拉车,还能拿起枪杆子。“你们缺人?”我问,声音有些沙哑。小文眼睛一亮:“你愿意加入我们?我们正缺个有经验的战士,你当年在天桥打遍无敌手,大家都听说过你的名号!”我苦笑一声,当年那点拳脚功夫,在真枪实弹面前算得了什么?可看着小文期待的眼神,想起小福子临死前的绝望,我猛地拍了拍胸脯:“只要能打鬼子,祥子这条命豁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小文他们在城里穿梭,白天装作拉洋车的,晚上就去破坏鬼子的铁路,炸他们的军火库。我那身拉车的本事派上了用场,在狭窄的胡同里跑得比汽车还快,能从墙头上翻过去,还能听着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人还是鬼子。小文教我认字,给我讲抗日的道理,说等把鬼子赶出去,大家就能过上好日子,人人都能有自己的车,自己的家。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又燃起了当年的火苗,只是这一次,我知道光靠自己拉车是不够的,得把这些豺狼赶出去,才有好日子过。
这天夜里,我们接到任务,要去刺杀一个汉奸头目,他明天就要带着鬼子去扫荡郊区的抗日根据地。据点里的老郑给我们分配任务,他少了一条胳膊,据说是上次炸碉堡时被炮弹炸掉的,可说起话来嗓门比谁都亮。“祥子,你身手好,负责翻墙进去开门,小文跟我掩护,”老郑拍着我的肩膀,“那汉奸住在后院,门口有两个卫兵,你小心点。”我点点头,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匕首,这玩意儿比洋车辕杆顺手多了,能悄无声息地解决敌人。
我们趁着月色摸到汉奸的院子外,墙头上插着玻璃碴子,可这难不倒我,当年为了躲警察,什么样的墙我没翻过。我助跑几步,踩着墙角的老槐树,噌噌几下就翻了上去,玻璃碴子划破了手心,我却没感觉疼。院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两个卫兵靠在门上打盹,手里的枪斜挎在肩上。我像猫一样跳下去,脚步轻得没声音,走到卫兵身后,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另一个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一拳打在太阳穴上,软倒在地。
我打开门,老郑和小文悄悄溜进来,我们贴着墙根往后院走。刚转过月亮门,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是那个汉奸在打电话,说要让皇军多派些人,一定要把根据地的人一网打尽。我气得牙痒痒,握紧了匕首,正要冲进去,小文突然拉住我,指了指窗台上的花盆。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个信号,如果屋里有埋伏,花盆就会被碰倒。我们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花盆纹丝不动。老郑比了个手势,我一脚踹开房门,屋里的汉奸吓得瘫在椅子上,手里的电话摔在地上。
“你……你们是谁?”汉奸哆哆嗦嗦地问,脸色惨白。“送你上路的人!”我咬着牙说,一步步逼近他。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枪声,老郑大喊一声:“不好,有埋伏!”我心里一惊,刚要动手,窗户被猛地撞开,几个鬼子端着枪冲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汉奸趁机从桌子底下钻过去,想往外跑,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都别动!不然我杀了他!”鬼子果然停住了脚步,为首的军官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眼神像狼一样凶狠。
老郑拉着小文退到我身边,低声说:“祥子,准备突围,我已经通知外面的同志接应了。”我点点头,用匕首逼着汉奸往门口退,鬼子不敢开枪,只能一步步跟着我们。刚到院子里,就听见外面传来爆炸声,火光冲天,老郑笑着说:“咱们的人来了!”汉奸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我狠狠踹了他一脚:“快走!”我们押着汉奸冲出大门,外面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我们的同志正和鬼子激烈交火。
“祥子,你带小文先走,我掩护!”老郑推了我一把,举起枪冲鬼子射击。我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拉着小文就往胡同里跑。汉奸想挣扎,我一拳把他打晕,拖在地上跟着跑。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远,我们跑到预定的汇合点,是个废弃的油坊,里面已经有几个同志在等着了。小文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却带着笑:“我们成功了!汉奸被抓住了,鬼子的扫荡计划也泡汤了!”我看着她脸上的泥点和汗水,突然觉得这张脸和小福子重叠在一起,只是小文的眼睛里没有绝望,只有希望。
天亮的时候,我们把汉奸交给了根据地的同志,老郑也带着剩下的人赶了回来,只是他胳膊上又添了道新伤。“祥子,你立大功了!”老郑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队长说要给你记一等功!”我挠了挠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这比起当年拉车挣铜板,感觉可不一样,这挣来的是活命的希望啊。小文递过来一块干粮,我接过来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汗水的味道,比当年的杂合面好吃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跟着队伍转战南北,学会了打枪、扔手榴弹,甚至还学会了用电台发报。我的枪法越来越准,能在百米外打中鬼子的机枪手,同志们都叫我“神枪手祥子”。我不再想那辆洋车了,因为我知道,只有把鬼子赶出去,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车,属于自己的家。小文成了我的通讯员,我们一起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她总说我不像个车夫,像个天生的战士,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当年第一次拉上自己的车时那样。
这天,我们接到命令,要去解放北平城。站在城外的高地上,看着城墙上面飘扬的太阳旗,我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这些年流的血,失去的兄弟,都要在今天讨回来。总攻的号角吹响了,我跟着大部队冲进城,枪声、爆炸声震耳欲聋,街上到处都是奔跑的鬼子和伪军。我端着枪,精准地射击着,每打倒一个鬼子,心里就痛快一分。小文跟在我身边,不停地扔手榴弹,炸得鬼子鬼哭狼嚎。
我们冲到市中心的广场,那里矗立着一座鬼子的纪念碑,上面刻着“大东亚共荣”的字样。老郑大喊一声:“把这破玩意儿炸了!”我抱着炸药包冲过去,在鬼子的枪林弹雨中,把炸药包塞到纪念碑底下,拉燃了导火索。我们赶紧躲到掩体后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纪念碑被炸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广场上的同志们欢呼起来,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战斗进行了整整一天,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北平城终于解放了。我们站在城楼上,看着满城的灯火,虽然有些地方还在冒烟,但更多的窗户里透出了温暖的光。小文激动地抱住我,眼泪掉在我的肩膀上:“祥子,我们胜利了!鬼子被赶出去了!”我拍着她的背,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洋车,想起了虎妞,想起了小福子。如果他们能看到今天,该有多好啊。
“以后,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小文擦干眼泪,笑着说。我点点头,心里充满了希望。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可能还会有困难,但我不再是那个孤身一人拉车的祥子了,我有了同志,有了信仰,有了活下去的奔头。我摸了摸腰间的枪,又想起了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或许有一天,我会重新拉起洋车,但那时候,车上载的将是和平,是希望,是我们用鲜血换来的好日子。北平的风从城楼上吹过,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也带着新生的气息,我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