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车座上的棉垫早就被冷汗浸得发潮。眼前的街景熟悉又陌生，琉璃厂的牌匾还挂在那儿，可门脸儿上却多了些歪歪扭扭的东洋字，街角的巡警换了身灰扑扑的制服，腰间的枪套晃得人眼晕。我刚把车停在哈德门大街的树荫下，就见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被两个戴铁帽的拦住，姑娘手里的传单撒了一地，红通通的字儿刺得人眼睛疼——“还我河山”。我心里头那股子憋了二十多年的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脚下跟长了钉子似的，不由自主就往前凑。“我说二位，”我扯着嗓子喊，声音比车铃铛还响，“人家姑娘家碍着你们什么了？”那俩铁帽猛地回头，黄皮子似的眼睛剜得人慌，其中一个抬手就把枪掏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你他妈算哪根葱？敢管皇军的事？”皇军？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前儿个在茶馆听人念叨的，说东洋人占了北平，这街面上的规矩早变了。可我祥子活了半辈子，就没怕过横的。我把洋车往边上一杵，车把撞在墙根儿发出“哐当”一声响，震得那俩铁帽都哆嗦了一下。“我是拉洋车的祥子，”我拍着胸脯说，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当年被兵痞子打的，“这北平城的土坷垃都认得我，你们凭什么在这儿撒野？”穿学生装的姑娘趁机往我身后躲，细声细气地说：“大叔，谢谢您。”我没回头，眼睛还盯着那俩铁帽，就见他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其中一个咬着牙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这是宪兵队的太君派来的差事！”我嗤笑一声，手往车座底下一摸，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扳手——那是我防备劫道的家伙。“甭管什么君，到了北平的地界，就得守北平的规矩。”我把扳手掂量了两下，掂量出当年在车厂跟刘四爷练拳的劲头，“放了这姑娘，不然我这扳手可不认人。”那俩铁帽大概是没见过拉洋车的敢这么横，一时竟愣住了。就在这当口，街那头传来“嘀嘀”的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冲过来，车头上插着个红太阳旗，刺眼得很。车门一开，下来个穿和服的男人，后面跟着个翻译官，油头粉面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怎么回事？”翻译官尖着嗓子喊，眼睛瞟到我手里的扳手，脸立马沉了下来，“大胆！敢对皇军的人动家伙？”我没理他，直勾勾盯着那个穿和服的，就见他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嘴里叽里呱啦说些什么。翻译官赶紧转译：“太君说，把这个拉车的和那女学生一起带走！”我心里头那股子狠劲一下子就上来了，想当年我祥子被抢了车、被抓了壮丁，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如今都这把年纪了，反倒怕了不成？我猛地抄起洋车，车辕子对着那辆黑色轿车就撞了过去，“哐当”一声，车灯碎了一地玻璃碴子。“要带我们走，先问问我这车答不答应！”我吼道，声音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响。那穿和服的大概是被吓着了，后退了两步，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翻译官脸色发白，对那俩铁帽喊：“太君说，先放他们走，回头再收拾！”铁帽们悻悻地收了枪，狠狠瞪了我一眼，扶着那穿和服的上了车。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留下一地狼藉。我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汗把褂子都湿透了。“大叔，您可真勇敢。”姑娘捡着地上的传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嗨，这有啥。想当年我在天桥，一拳把个抢包的打趴下，比这厉害多了。”姑娘“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叔，我叫林晓梅，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您贵姓？”“我叫祥子，”我说着，指了指洋车，“就拉这个的。”林晓梅点点头，把传单往我手里塞了几张：“祥子大叔，您看这个，日本人占了咱们的北平，还想让咱们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咱们可不能答应。”我看着传单上的字，心里头堵得慌。想当年我拼死拼活想买辆自己的车，就是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可这安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先是兵荒马乱，再是苛捐杂税，如今又来了日本人。“晓梅姑娘，”我把传单揣进怀里，“你说得对，不能答应。我祥子虽然是个拉车的，可这骨头还是硬的。”正说着，街对面的茶馆里跑出来个伙计，冲我喊：“祥子哥，快躲躲吧，刚才那翻译官带着宪兵队的人过来了！”我心里一惊，拉着林晓梅就往洋车那边跑：“快上车，我送你走！”林晓梅也不含糊，一抬腿就上了车。我抄起车把，使出浑身力气往前跑，洋车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咕噜咕噜”地转，跟打鼓似的。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祥子大叔，您慢点开，别伤着！”林晓梅在后头喊。我头也不回：“放心，我祥子拉了二十多年车，这点场面还应付得了！”我拐进一条窄胡同，七绕八绕，把洋车藏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拉起林晓梅就往房顶上爬。我年轻时在车厂练过爬墙，这点高度不算啥。站在房顶上往下看，就见宪兵队的人在胡同里瞎转悠，嘴里骂骂咧咧的。“可算甩开他们了。”林晓梅喘着气，脸上红扑扑的。我往下吐了口唾沫：“这帮狗东西，跟当年的兵痞子一个德性。”林晓梅看着我，突然说：“祥子大叔，您想不想加入我们？我们有个抗日救国会，都是像您这样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人。”我愣了一下，加入他们？我一个拉车的，除了力气大点，啥也不会啊。“我……我能行吗？”我有点犹豫。“怎么不行？”林晓梅拍着我的胳膊，“您熟悉北平的大街小巷，能帮我们传递消息，还能像今天这样，帮我们摆脱宪兵队的追捕。这可比拉车有意义多了。”我看着远处飘扬的太阳旗，心里头那股子劲儿又上来了。是啊，拉车能拉出个啥？就算买了自己的车，日本人一来，还不是说抢就抢了？倒不如跟着晓梅姑娘他们，做点正经事。“成！”我一拍大腿，“我祥子加入！只要能把日本人赶出去，让我干啥都行！”林晓梅高兴得跳了起来，差点从房顶上掉下去，我赶紧扶住她。“太好了祥子大叔！”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我们的联络暗号，您记好了，要是遇到自己人，就说‘今天天气不错’，对方说‘是啊，适合放风筝’，就是对的。”我接过本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跟揣着个宝贝似的。“晓梅姑娘，你放心，我祥子记性好着呢，忘不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枪声，林晓梅脸色一变：“不好，是我们学校的方向！我得回去看看！”我拉住她：“我送你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林晓梅点点头，我们从房顶上跳下来，趁着夜色往燕京大学的方向跑。街上的路灯昏昏沉沉的，日本人的岗哨在街角晃来晃去，跟幽灵似的。我们贴着墙根走，大气都不敢喘。快到学校门口时，就见一群学生举着旗子在抗议，宪兵队的人拿着枪对着他们，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祥子大叔，您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情况。”林晓梅说着，就要往前冲。我一把拉住她：“不行，太危险了。你看那边，他们架着机枪呢。”林晓梅急得直跺脚：“可我的同学还在里面呢！”我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小巷：“从这儿绕过去，能到学校的后墙，我知道那儿有个狗洞，能钻进去。”林晓梅眼睛一亮：“真的？”“我骗你干啥？”我说着，拉着她往小巷跑，“想当年我给学校送煤，就从那儿钻过。”我们钻进小巷，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子霉味。我凭着记忆找到那个狗洞，用石头砸掉上面的杂草：“快进去，我在这儿看着。”林晓梅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祥子大叔，您多保重。”我摆摆手：“去吧，我没事。”看着林晓梅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心里头突然觉得踏实了不少。以前我总想着自己的车，自己的日子，可现在，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别的念想。我往巷口挪了挪，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猛地回头，就见两个宪兵队的人举着枪站在巷口，脸上带着狞笑。“抓住他！”其中一个喊道。我心里暗骂一声，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可这巷子是死胡同，跑着跑着就没路了。我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看着那两个宪兵队的人一步步逼近。“跑啊，怎么不跑了？”一个宪兵用枪指着我，“刚才撞坏太君车的就是你吧？”我握紧了拳头，心里头那股子狠劲又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曹先生家，被孙侦探讹走了钱，我没怂；在小福子死后，我差点堕落，可我还是挺过来了。今天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让这帮狗东西看笑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挺直了腰板，看着那两个宪兵。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喊叫声，接着是枪声。那两个宪兵一愣，回头看去。我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冲过去，一拳打在一个宪兵的脸上，他“嗷”地一声倒在地上。另一个宪兵反应过来，举枪就打，我往旁边一躲，子弹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抢过他手里的枪，对着他的脑袋就砸了下去。那宪兵哼都没哼一声就不动了。我喘着气，看着手里的枪，心里头突突直跳。这是我第一次拿枪，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反倒觉得浑身是劲。巷口传来林晓梅的声音：“祥子大叔，您没事吧？”我探头一看，就见林晓梅带着几个学生跑了过来，手里都拿着棍子石头。“我没事，”我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宪兵，“快把他们绑起来，别让他们跑了。”学生们七手八脚地绑着宪兵，林晓梅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手里的枪，惊讶地说：“祥子大叔，您还会打枪？”我把枪往腰里一别，有点不好意思：“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林晓梅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谢谢您救了我们。刚才我们在学校里听到枪声，就知道您出事了，赶紧跑过来了。”我心里头暖暖的，好像有股热流在淌。“谢啥，”我说，“咱们不是自己人吗？”林晓梅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对，咱们是自己人。祥子大叔，以后咱们一起抗日，把日本人赶出去，让北平城重新亮起来。”我看着远处天边的鱼肚白，心里头充满了希望。是啊，只要咱们中国人团结起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我祥子只是个拉车的，也要为这北平城，为这国家，出一份力。我攥紧了拳头，感觉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那个一心想拥有自己洋车的祥子，只是这一次，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辆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