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从土炕上坐起来,脑袋像是被洋车轱辘碾过般生疼。土坯墙、糊着窗纸的木格窗,还有墙角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裳,一切都透着股熟悉的寒酸劲儿。可当我瞥见墙上挂着的日历——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十五,心口猛地一缩。这不是我拼死拼活拉车的北平,倒像是回到了初到城里那会儿。
但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我下意识摸向胸口,竟摸到个烫人的金属牌,正面刻着军统特别行动组65号,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着什么刺杀名单。脑袋里突然炸开一团乱麻,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翻涌上来:暗巷里的枪战、密码本上的摩斯电码、还有那把总别在腰间的勃朗宁手枪。
祥子!院外传来虎妞扯着嗓子的喊声,还磨蹭啥?车厂来活儿了!
我手忙脚乱套上布鞋,在铜盆里胡乱抹了把脸。铜镜里映出的人让我倒抽冷气——原本青涩的面容多了道斜斜的刀疤,眼窝深陷,眼神冷得能结冰。这哪还是那个一心想买车的祥子?分明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跨出院门时,我瞧见院里停着的不是人力车,而是两辆黑亮的福特轿车。虎妞倚在车头,叼着烟卷上下打量我:磨磨蹭蹭的,金处长要见你,说是有要紧的差事。她顿了顿,掐灭烟头凑过来,听说这次任务成了,能换套四合院?
我摸着腰间的枪,喉头发紧:什么任务?
到了就知道。虎妞踩着高跟鞋扭着腰肢钻进后座,开车!
轿车碾过石板路,扬起阵阵尘土。透过车窗,我看着街上穿长衫的、戴礼帽的、挎枪巡逻的宪兵,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魇。直到车停在一处挂着振兴贸易公司招牌的青砖楼前,西装革履的金处长亲自迎出来,我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死死攥住了枪柄。
65号,等你很久了。金处长推了推金丝眼镜,关东军情报官今晚会在六国饭店露面,你的任务是...他压低声音,确保他活着离开北平。
我瞳孔骤缩:放日本人走?
少废话!金处长突然变脸,这是上头的命令!你要是敢坏了事,整个行动组都得给你陪葬!他从皮箱里掏出张照片甩在桌上,照片里西装革履的日本男人笑得嚣张,胸前的勋章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捏着照片的手青筋暴起。记忆里那些冻死街头的孩子、被兵痞抢走车子的夜晚、小福子上吊的白绫,混着新涌入的记忆里惨死的地下党、被炸毁的工厂,在脑袋里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祥子!虎妞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别犯浑!她的指甲掐进我肉里,声音却软下来,你忘了我们说要买个带院子的房子?
金处长不耐烦地敲着桌子:给你三小时准备,六国饭店二楼302包厢,只许成功。
走出贸易公司,夕阳把北平城染成血色。我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乱转,直到撞见个卖糖炒栗子的老汉。那熟悉的吆喝声让我眼眶发烫,摸向口袋想掏钱,却摸到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展开一看,是用蝇头小楷写的:今晚十点,德胜门城楼,有要事相商——地下党。
我猛地抬头,四周的行人神色如常,可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攥紧纸条回到车厂,虎妞正在擦车,见我回来立刻凑上来:想通了?金处长说事成后...
我出去一趟。我打断她,别等我。
夜色渐浓时,我翻墙出了车厂。德胜门城楼在月光下阴森森的,城垛后突然闪出个人影:65号?
那人穿着灰布长衫,腰间别着短刀,眉目间透着股英气:我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祥子。他压低声音,日本人今晚要带走的不是什么情报官,而是装有北平城防图的密码箱。
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你们怎么...
这不重要。他塞给我个油纸包,打开看看。
油纸里是把崭新的左轮手枪,还有枚刻着镰刀锤子的徽章。明晚八点,六国饭店后厨有我们的人接应。他拍了拍我的肩,北平城的百姓都盼着有人能拦住那些畜生。
回到住处,虎妞正在屋里来回踱步,见我回来立刻扑过来:你去哪了?金处长派人来催了三次!她突然瞥见我手里的油纸包,脸色骤变,这是什么?
我把枪藏进枕头下,冷笑:怎么?你也想管?
虎妞的眼眶突然红了:祥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咱们惹不起那些人...她的声音哽咽,我怀了你的孩子,咱们就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吗?
我僵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记忆里那个泼辣的虎妞,和眼前这个哭红了眼的女人渐渐重叠。可当我想起照片里日本军官胸前的勋章,想起城墙上饿死的百姓,心里的火腾地烧起来。
明晚,你跟我一起去六国饭店。我攥住她的手,但听我的指挥。
虎妞愣住:你不是...
我有我的打算。我摸出藏在鞋底的勃朗宁,这次,咱们要让那些狗日的知道,北平城不是他们撒野的地儿!
窗外,雷声隐隐,暴雨将至。我望着漆黑的夜空,握紧了腰间的枪——祥子也好,65号也罢,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任人欺负。北平城的天,该变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