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墨白站在院门口,与阴影中的战奴遥遥相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进那片角落的深邃。那双抬起的眼眸,不再是纯粹的工具般的死寂,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分辨的情绪——震惊、茫然、探究,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连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时墨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经过演武场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击,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他不能再像原主那样,将这个活生生的人视为可以随意打骂的物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迈步走进了院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无视对方径直回屋,而是在经过那道阴影时,停下了脚步。
“进来。”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阴影中的身影微微一顿,似乎在确认这道命令的真实性。片刻后,他沉默地迈出阴影,跟在时墨白身后,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走进了这间他通常只被允许在受罚或执行命令时才进入的屋子。
屋内依旧简陋,但书桌上堆放的新送来的、品质明显上乘的符纸和符墨,无声地宣告着时墨白处境的变化。
时墨白在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
战奴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坐?这对于奴隶而言,是逾越,是绝不被允许的。他垂着头,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时墨白看着他紧绷的身体和低垂的眼帘,心中叹了口气。根深蒂固的枷锁,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打破。他没有强求,转而拿起一块家族刚送来的、蕴含着精纯灵气的肉干,递了过去。
“吃了。”
这一次,命令更直接。战奴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握在手里,依旧沉默。
时墨白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背和脖颈上刺目的符印,心中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不适感再次涌起。他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
“你……有名字吗?”
空气似乎再次凝滞。
战奴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无比的愕然。名字?那是属于“人”的标识。从他记事起,他就是“七号”,是工具,是财产,唯独不是“人”。
他摇了摇头,动作微不可查,但那深邃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时墨白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愕然之后,迅速恢复了沉寂,但方才那一瞬间的波动,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留下了涟漪。他认真地说道:“没有名字,终是不便。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商量。
战奴怔怔地看着他,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出声,但那沉默,不再是无动于衷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
时墨白目光扫过他周身那股如同荒野孤狼般的气息,想起他即使在绝境中也未曾熄灭的战斗本能,一个名字在他心中浮现。
“楚纪野。”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姓楚,纪念的纪,荒野的野。意为……铭记你在无尽荒野般的境遇中,搏杀生存的意志。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名字。”
**楚纪野。**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入了战奴——不,是楚纪野的脑海深处!
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分量和温度,砸碎了他认知中某种坚固的东西。不再是冰冷的编号,而是一个真正的、带有意义的称呼!铭记荒野……搏杀生存……这个名字,仿佛穿透了他布满尘埃与血腥的记忆,触碰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个自己都早已遗忘的角落。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握着肉干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一直低垂的头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保留地抬了起来,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时墨白。
那里面,不再是探究,而是翻江倒海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汹涌而来的情绪。是屈辱被触及?还是……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时墨白坦然迎视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没有居高临下,只有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楚、纪、野。”他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入对方的灵魂,“记住它。”
说完,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符笔和一张新符纸,开始尝试绘制一张新的符卡。他需要给楚纪野一些时间,去消化这巨大的冲击。
笔尖在符纸上沙沙作响,时墨白的精神力集中在破译一个新的汉字结构上,那似乎是一个与“固”、“御”相关的符文。
屋子里陷入了另一种寂静。不再是之前主仆间压抑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生的沉默。
楚纪野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手中的肉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他浑然未觉。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三个字在疯狂回荡——楚纪野!
他有了名字。
一个……主人赐予的,真正的名字。
这个认知,比他受过最重的伤,经历过最残酷的战斗,都要让他感到冲击。他看着那个伏案疾书的少年侧影,看着他专注而平静的眉眼,看着他与过去那个暴虐主人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在他心中滋生。忠诚?那是被符印强行烙印的。恨意?似乎也在这接连的冲击和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下,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面对这个全新的、让他无所适从的“主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时墨白终于放下符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时,才发现楚纪野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仿佛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但时墨白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向楚纪野,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震惊和混乱已经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迷雾般的复杂。他不再完全避开时墨白的视线,虽然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性。
时墨白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去休息吧。”他挥了挥手,“楚纪野。”
他再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楚纪野的身体又是一震。他深深地看了时墨白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时墨白一时难以读懂。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时墨白,弯曲了他从未因命令之外的缘由弯曲过的膝盖,单膝触地,行了一个无声的、却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郑重的礼。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谢”,但这个动作,已然说明了一切。
起身,他沉默地退出了房间,如同来时一样无声,但背影却似乎不再仅仅是一片阴影。
时墨白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他和楚纪野之间,那堵坚冰筑成的高墙,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此刻,院墙之外,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将偏院中这不同寻常的平静尽收眼底,随即悄无声息地离去,向着时俊宇院落的方向。
风,似乎又要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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