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做檀云,这名字是宝二爷给我取的。至于本名已经忘了,只是依稀记得,在被娘卖进荣国府之前,娘成天唤我草儿。有道是生儿如美玉,生女如小草。弟弟是玉,我只能是草。
那年我好像是十岁出头,那天天还下着雨,家中屋檐底下那一排翠绿的嫩草,被雨水浇的东倒西歪。娘一清早起来就抱着我哭了一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跟这雨没多大关系。而我是顾不上哭的,因为还要忙着收拾屋子,淘米做饭。要是哭声惊动了爹爹,弄不好我跟娘都要挨一顿打。娘却说今天早上你什么也别干了,好生歇着吧,一会儿娘就要带你出去了。
娘先给我洗了脸,再用一只粗木梳子给我梳了头,系了小辫。那只木梳是自家削的,梳得我头皮生疼。说来也怪,娘给我梳头,爹一直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只是叹气。我看着奇怪,却不敢问。
吃饭的时候,照往常馒头要给弟弟吃,我只能喝一碗清稀的棒子面粥。可这顿早饭,娘却不怕爹爹训斥,把一个馒头放在我的碗里,还给我夹了好几口菜,让我多吃点,一会儿好赶路。我看爹爹没说话,才敢伸手下筷子。那顿饭我吃的是很香的,也许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了。
吃完饭,娘就把我带出了家门,上了一辆马车,跟车把式说去一个叫什么府的地方。于是马车载我跟娘进了城,到了宁荣街,寻到荣国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门前簇簇的轿马,浩大的排场。娘一时间有些发怵,竟不敢过去,且将自己和我都掸了掸衣衫,方蹭到角门前,跟几个挺胸叠肚的人纳福,说自己要找一位宋妈妈说话。那些人没几个理睬娘的,幸亏宋妈妈自己出得门来,望见了娘,过来打了招呼。
“哟,这是他白家妹子不是,大老远的,怎么还亲自来这一趟?有啥紧凑事儿咋的?”
“他宋妈,”娘抬起低眉顺眼的眼皮,抻开了一张苦瓜脸:“我们家的事儿,你也知道,还能有啥紧凑事儿?说来都是孩子她爹不省事,为了几个骰子把家都搭进去了……到如今,我这儿也没辙了,这不,我打算把草儿送你们这儿来,家里头还等着靠这钱还债呢。”
“哟,这就是草儿哇,”宋妈的眼睛眯成条缝:“可长成大姑娘了。”伸手过来拉我,我本能的往娘身后躲,怯生生望着眼前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又干又瘦,吊眼梢子,风干了的桔子皮脸一笑,蹙缩成个大核桃。
宋妈的笑容可谓收缩自如,立刻又放下脸来道:“怎么,你还真狠心把女儿往这地方送啊,你要知道,进了这个门儿,可就是荣国府的人了。不论死活都跟你们家再没瓜葛,你当娘的,能舍得?”
“舍得舍不得,还能怎么样?”娘把手搭在我的头上:“可我们家的男人不争气,家都败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天天拿了钱去摸牌。最近又抽上了大烟叶儿,时时吵着要钱,没钱给就打着骂着要卖孩子。倒像这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唉……”泪水打着旋儿从娘的眼角滚落。宋妈见状也掏出帕子拭泪,拭了半天,帕子却是干的。
“叫你说的,我这心里头也跟灌了醋似的。”宋妈哑着嗓子道。
“可不是,嫂子,你就当积德了,这都是孩子的命,我做娘的养她到这份上,也算对得住她了。”
“那好,跟我见周大娘去。”宋妈一扭身板往回走,娘拉了我往荣府大门里进,那门坎实在太高,我迈不过去,娘回身把我抱了进来。进得那园子,里面甚是宽广,那院侧墙郊种了一排排的树,都挺高挺大的,甬道上还积了不少落叶,就跟来时在路上看到的一样。几个小丫头子正操着把大扫帚打扫着,好容易打扫到了一处,风一刮又给弄散了,还得重新来过。
就这样,我成了《红楼梦》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一个连曹雪芹都把我遗忘了的角色。读过《红楼梦》的人没有知道我的,因为我的故事早在传抄中失佚了。但是我的名字,却在宝二爷的一首即景诗,一篇诔文中留下了一丝影子,尽管那首诗,那篇诔文都是宝二爷为别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