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接收酒会,宛如一场繁华而虚幻的盛宴,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热闹上演。觥筹交错间,名流雅士们谈笑风生,仿佛战争的阴霾从未笼罩过这片土地。孟书桓身着笔挺的西装,却心不在焉地穿梭在人群中,眼神不时在四周游移,似在寻找着什么,又似在逃避着什么。
这时,周委员长夫人摇着那把精致的檀香扇,迈着优雅的步伐款款走来。她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在孟书桓身上停留了片刻,轻声说道:“孟先生,有些事,我觉得你该知道了。”孟书桓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微笑着,示意周夫人继续说下去。
周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感慨:“当年啊,沈墨心那姑娘,为了救你们孟家祖宅,可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王局长看上了孟家祖宅那块地,又觊觎沈墨心的美貌,便提出条件,只要她答应嫁给他做续弦,就放过孟家祖宅。那姑娘倒也是有骨气,为了保住你们孟家的根基,咬着牙应了下来。”
孟书桓的眉头瞬间紧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感动,更有深深的自责。他没想到,沈墨心竟然默默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而他却一无所知。
周夫人接着说道:“后来南京沦陷,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沈墨心带着两个孩子在难民区躲了整整四十天。那四十天里,枪炮声不断,死亡如影随形,她一个弱女子,既要保护孩子,又要在这乱世中求生,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周夫人说着,不禁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怜惜。
“可那女人倒有骨气。”周夫人又摇起了檀香扇,语气中带着一丝敬佩,“王局长要带她逃台湾,她竟毫不犹豫地跳车跑了。如今啊,她在城南教孤儿唱抗日歌,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却也乐在其中,啧啧……”
孟书桓听完,只觉心头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他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借口醉酒,匆匆离席。出了宴会厅,他直奔车库,发动了汽车,风驰电掣般朝着城南驶去。一路上,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沈墨心的身影,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当孟书桓终于来到那座由破庙改成的学堂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简陋的教室里,给这破旧的地方增添了一丝温暖的色彩。沈墨心正站在讲台上,教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唱《松花江上》。孩子们的歌声参差不齐,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那歌声仿佛带着他们穿越了战火纷飞的岁月,回到了那片曾经宁静而美丽的土地。
沈墨心一边弹着琵琶,一边轻声哼唱着,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温柔。突然,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目光与站在银杏树下的孟书桓交汇在一起。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人的眼神中都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墨心的手在弹琵琶时突然漏了个音,那刺耳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她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镇定,继续弹奏着,只是那琴音中似乎多了一丝颤抖。
孟书桓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大步走进教室,将委任状狠狠地拍在琴盖上,大声说道:“为什么不说实话?我现在就能安排你们去美国,那里有安全的环境,有更好的生活,你们不用再在这里受苦了!”
沈墨心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露出手腕上那道被烟头烫过的伤痕。那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在她的肌肤上,诉说着她曾经遭受的屈辱和痛苦。她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痕,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孟书桓,说道:“书桓,你看这琴弦。”
说着,她按下相邻的两根弦,发出的声音极不和谐,在暮色中格外刺耳。沈墨心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无奈和伤感:“有些事,强求不得。就像这琴弦,看似相邻,却永远无法奏出和谐的乐章。我和你的缘分,或许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林静雅匆匆找来。她看到丈夫跪在青石板上,心中一惊,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沈墨心看到林静雅,微微弯腰,想要扶起孟书桓。两人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下叠在一起,像是一幅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朦胧而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凄美。
林静雅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她既为丈夫对沈墨心的深情所感动,又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一丝无奈。但她知道,在这个乱世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选择,她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时光匆匆,转眼间到了民国三十七年春。孟书桓站在浦口码头,看着一艘艘轮船即将起航。他身边站着书瑶和书远,两个孩子已经长高了,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就在这时,书瑶突然抬起头,眨着大眼睛问道:“大哥,沈姑姑为什么不肯一起来?”孟书桓微微一愣,随即陷入了沉思。江鸥掠过船舷,发出清脆的叫声,仿佛在诉说着离别的愁绪。
孟书桓想起那夜在破庙里的对话。沈墨心将银镯褪还给他,眼中满是决绝:“孩子们姓孟,我不过是代令尊令堂尽份心。”她指着胸口补丁,轻声说道:“就像这衣裳,补得再巧,终究不是原布。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如今,孟书桓站在中山北路的办公室里,窗外梧桐絮飘如雪,仿佛是一场无声的告别。案头摆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台湾糖业公司的调令,那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仿佛在召唤着他去开启新的生活;另一份是“南京民间艺人保护协会”的发起书,字迹工整而有力,承载着他对这片土地和那些民间艺人的责任与担当。
钢笔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纸上,形成了一个漆黑的月亮,仿佛是他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纠结和痛苦。他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路,是去台湾,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还是留在南京,守护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和那些需要他帮助的人。
暮色渐浓,孟书桓独自来到秦淮河边。曾经的灯船旧址上,如今只剩下几艘破旧的小船在水中摇曳。几个女学生站在岸边,唱着新编的《茉莉花》,那歌声清脆悦耳,如同夜莺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
孟书桓摸出珍藏的银镯子,内侧新刻了一行小字:“甲申年杏月,墨心于难民区护我弟妹,此生难报”。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行小字,仿佛能感受到沈墨心当年的温暖和坚定。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渐次亮起的灯火,那灯火在水中摇曳不定,如同他心中那摇摆不定的选择。
不知哪家店铺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前线战报。那激昂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的动荡和不安。孟书桓站在当年初遇沈墨心的青石板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琵琶声。那琵琶声如泣如诉,弹的竟是《àlaclairefontaine》的变调,那是他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曲子。
他循声望去,只见烟水苍茫处,一叶小舟正缓缓驶向月光深处。小舟上,一个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是沈墨心在向他告别。孟书桓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小舟,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他知道,有些缘分虽然已经结束,但那些美好的回忆,将永远留在他的心中,成为他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