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杭州,秋意正浓。浙江大学校园里的法国梧桐开始泛黄,落叶在微风中打着旋儿飘落。文学系三年级学生汪玲玲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出来,听到远处操场传来阵阵欢呼声。
“玲玲!快来看比赛!”同寝室的周梅气喘吁吁地跑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中央航校和我们校队的篮球赛,已经打到下半场了!”
汪玲玲本想回宿舍继续写她的新诗,但拗不过好友的坚持,只好跟着往操场走去。她穿着浅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操场边围满了学生,汪玲玲踮起脚尖,视线越过人群。就在那一刻,一个身穿白色背心的身影跃起投篮,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球进了,他转身时,汪玲玲看清了他的脸——浓眉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那是航校的沈为国,”周梅在她耳边说,“听说飞行技术全校第一,篮球也打得好。”
汪玲玲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就在这时,沈为国的目光扫过人群,与她的视线相遇。他愣了一下,随即对她点头微笑。汪玲玲慌忙低头,脸颊发烫。
比赛结束后,汪玲玲正欲离开,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同学,你的手帕掉了。”
她转身,沈为国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绣着茉莉花的手帕。近距离看,他比她想象中更高,白色背心下的肩膀宽阔有力,身上带着阳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谢谢。”汪玲玲接过手帕,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我是中央航校的沈为国。”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她,目光清澈而真诚。
“汪玲玲,文学院三年级。”她轻声回答。
就这样,他们在夕阳下的操场边聊了起来。沈为国说起他来自江苏一个小镇,父亲是中学教师;汪玲玲则告诉他她家在绍兴,父亲开着一家小小的书局。当暮色降临,沈为国坚持送她回宿舍,分别时,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下周日航校开放日,你愿意来看飞行表演吗?”
汪玲玲点了点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感觉。
接下来的周日,汪玲玲第一次走进中央航校。沈为国穿着笔挺的制服迎接她,带她参观了机库和训练场。当他在空中驾驶教练机做出各种特技动作时,汪玲玲仰着头,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表演结束后,沈为国带她去了西湖。秋日的西湖波光粼粼,他们租了一条小船,沈为国笨拙地划着桨,小船在水面打转,两人笑作一团。夕阳西下时,他们在白堤上漫步,沈为国突然停下脚步。
“玲玲,”他认真地看着她,“下个月我就要毕业了,可能会被分配到外地。我想在这段时间多看看你,可以吗?”
汪玲玲的心跳加速,她轻轻点头:“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甜蜜的约会。沈为国经常在周末请假出来,带汪玲玲逛遍杭州的大街小巷。他们去灵隐寺听钟声,在楼外楼吃西湖醋鱼,在孤山赏梅。沈为国教她辨认各种飞机的型号,她则给他读自己写的诗。有一次下雨,他们在西湖边的亭子里躲雨,沈为国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谁都不愿打破这美好的沉默。
1936年春,沈为国以优异成绩毕业,被分配到杭州笕桥空军基地,任战斗机少尉飞行员。驻地离浙大不远,他几乎每个休息日都会去找汪玲玲。夏天,他们去了海宁看潮,汹涌的钱塘江潮水让汪玲玲害怕地抓住沈为国的手臂,他笑着搂住她的肩膀;秋天,他们在满觉陇赏桂,金黄的桂花落在汪玲玲的发间,沈为国小心翼翼地帮她拂去。
1937年夏天,汪玲玲毕业了。她在杭州一所中学找到教职,两人开始计划未来。沈为国在基地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周末时汪玲玲会去帮他收拾。她学着做饭,虽然常常把菜烧糊;他则笨手笨脚地帮她钉书架,结果把手指砸得淤青。那些平凡的日子,因为彼此的陪伴而闪闪发光。
然而,战争的阴云正在逼近。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杭州的空军基地进入战备状态。沈为国开始频繁执行任务,有时几天不见人影。
8月的一个夜晚,沈为国突然来到汪玲玲的宿舍楼下。月光下,他的脸色凝重。
“玲玲,我们大队明天要北上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汪玲玲感到一阵眩晕,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才没有跌倒。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这么快。
“去...去哪里?”她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
“先到南京,然后看命令。”沈为国深吸一口气,“玲玲,我爱你,我多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我是军人,国家有难,我必须上前线。”
汪玲玲的眼泪终于落下。她扑进沈为国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肥皂味混合着机油的气息。“我明白,”她哽咽着说,“我都明白。”
沈为国捧起她的脸,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如果我能安然无恙,等胜利了我们就结婚。要是我...”
“不许说!”汪玲玲捂住他的嘴,“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第二天清晨,钱塘江边薄雾弥漫。汪玲玲来送行,她连夜绣了一条手帕,上面用红线绣着“平安”二字。沈为国郑重地把它放进胸前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等我回来。”他最后一次拥抱她,然后转身登上军车。汪玲玲站在原地,看着车队消失在晨雾中,手里攥着他留下的空军徽章。
接下来的日子,汪玲玲每天都会买报纸,寻找前线战况的消息。9月,她在《中央日报》上看到一则小消息:空军飞行员沈为国在浦口上空击落一架敌机,自己负伤迫降。她心急如焚,却无法得知更多详情。
直到一个月后,她才收到沈为国从家乡寄来的信。信中说他的伤不重,只是左腿被弹片擦伤,已经好转。他写道:“玲玲,我常常想起我们在西湖的日子。等战争结束,我们一定要再去划船,这次我保证不会让船打转...”
1937年12月,南京沦陷。汪玲玲随学校撤往金华,途中她辗转收到沈为国的来信,得知他随部队转移到了武汉。信中的字迹有些潦草:“这里每天都在空战,我们损失了很多战友...玲玲,如果我牺牲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1938年3月的一个清晨,武汉空军基地的卫兵叫醒了正在休养的沈为国:“报告长官,外面有位小姐找您。”
沈为国疑惑地走到大门口,随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汪玲玲站在那里,穿着浅灰色的旗袍,风尘仆仆却依然美丽。她瘦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大更黑了。
“玲玲!你怎么...”沈为国几步上前,紧紧抓住她的双手,生怕她会消失。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驻防武汉的消息,”汪玲玲的声音有些发抖,“就向学校请了假...一路上转了好几次车...”
沈为国把她拉进怀里,感受到她瘦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他带她去了自己在城里的临时住处,一间简陋的小屋。汪玲玲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霉干菜烧肉——沈为国最爱吃的家乡菜。
接下来的四天,是战争阴云下难得的宁静时光。沈为国请了假,带汪玲玲逛武汉三镇。他们去了黄鹤楼,沈为国指着远处的长江说:“看,那就是我们每天巡逻的地方。”汪玲玲靠在他肩上,看着滔滔江水东去,心中既甜蜜又苦涩。
在一家小小的绸缎庄,沈为国为汪玲玲买了一块淡绿色的绸料,请店里的老师傅连夜赶制了一件旗袍。当汪玲玲穿上它站在镜前时,修身的剪裁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淡绿的颜色衬得她肤若凝脂。
“真好看,”沈为国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像雨后的新荷。”
最后一晚,他们在长江边散步。夕阳把江水染成金色,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汪玲玲突然转身抱住沈为国,把脸埋在他胸前:“为国,我害怕...”
沈为国轻抚她的长发:“别怕,我们会再见的。”但他心里知道,随着战事吃紧,下一次再见或许遥遥无期。
第二天,沈为国送汪玲玲到车站。临别时,汪玲玲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这是我写的诗,都给你。想我的时候可以看看。”
沈为国郑重地接过,放进飞行服的内袋。火车开动时,他站在月台上,看着汪玲玲从车窗探出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1938年4月,日军准备在“天长节”(天皇生日)对武汉发动大规模空袭的情报被截获。空军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沈为国因为之前的伤还未完全康复,暂时没有安排飞行任务。他利用这段时间回家看望父母。
沈家住在武汉郊区的一栋老房子里。沈为国的父亲是位严肃的中学教师,母亲则慈祥温和。看到儿子回来,母亲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鱼,父亲破例拿出珍藏的黄酒。饭桌上,沈为国讲着空战中的经历,故意略过那些危险的细节。但父母交换的眼神中,都明白这样的团聚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4月29日清晨,沈为国告别父母返回基地。母亲执意要送他到门口,突然拉住他的手:“为国,一定要小心。”她的声音哽咽了。
沈为国点点头,用力抱了抱母亲,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敢回头,怕看到母亲含泪的眼睛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上午十点,空袭警报响彻武汉上空。沈为国和战友们迅速奔向战机。地勤人员帮他们系好降落伞,机械师做最后的检查。大队长简短地布置了战术,最后说:“弟兄们,今天可能是场硬仗。记住我们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沈为国爬进机舱,发动引擎。随着信号旗挥动,一架架战机腾空而起,冲向蓝天。从空中俯瞰,长江如一条蜿蜒的玉带,武汉三镇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美丽。
很快,雷达发现了敌机群——12架战斗机和36架轰炸机正朝武汉飞来。沈为国所在的编队迅速爬升,占据有利位置。当敌机出现在视野中时,无线电里传来攻击命令。
空战瞬间爆发。沈为国盯上一架轰炸机,冷静地接近,在最佳距离开火。敌机右翼中弹,拖着浓烟坠落。就在这时,他感到机身一震——被另一架敌机击中了。沈为国迅速翻滚躲避,同时寻找反击机会。
战斗越来越激烈。天空中布满交错的航迹和爆炸的黑烟。沈为国又击伤一架敌机,但自己的飞机也受了伤,仪表盘上几个警示灯亮起。他决定再坚持一会儿,为地面防空部队争取更多准备时间。
突然,机身剧烈震动——油箱被击中起火了。沈为国知道跳伞还来得及,但下方就是武汉市区,燃烧的飞机会造成平民伤亡。就在这时,他看见一架敌机正朝市中心方向飞去。
无线电里传来战友的呼喊:“为国!跳伞!快跳伞!”
沈为国没有回答。他调整方向,朝那架敌机冲去。在相撞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了汪玲玲穿着那件淡绿色旗袍,在西湖边对他微笑...
两架飞机在空中相撞,爆发出巨大的火球。燃烧的残骸坠入长江,激起高高的水柱。岸上的民众目睹了这悲壮的一幕,许多人流下了眼泪。
消息很快传到了金华。那天傍晚,汪玲玲正在批改学生作业,同事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刚到的报纸。汪玲玲看到标题的瞬间,眼前一黑——《空军英雄沈为国武汉空战壮烈殉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恍惚中,她打开箱子,取出那件淡绿色旗袍。指尖抚过光滑的绸面,仿佛还能感受到沈为国拥抱的温暖。她机械地穿上旗袍,收拾简单的行李,向学校请了假。
三天后,汪玲玲来到武汉长江边。春日的江水湍急浑浊,岸边聚集着不少自发来悼念的市民。有人摆放了鲜花,有人点燃香烛。汪玲玲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听着人们讲述那天的空战。
“那小伙子真勇敢,明明可以跳伞的...”
“听说他女朋友是浙大的学生...”
“多好的年轻人啊,才二十多岁...”
夕阳西沉时,人群渐渐散去。汪玲玲独自站在江边,江风拂动她的旗袍下摆。她望着滔滔江水,轻声说:“为国,你慢点走,等会我。”
然后,她纵身跃入江中。淡绿色的身影在江水中一闪,很快被波涛吞没。岸上有人惊呼,但已经来不及了。
几天后,人们在下游发现了汪玲玲的遗体。她穿着那件淡绿色旗袍,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当地民众被这段生死相随的爱情感动,将她和沈为国合葬在武昌的青山上,墓碑上刻着:“比翼鸟,连理枝”。
沈为国的妹妹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哥哥日记本中夹着的一张照片——汪玲玲在西湖边的留影,背面写着:“今生若无缘,来世必相随”。
战争结束后,统计显示中国第一代飞行员在抗战中几乎全部牺牲,平均年龄仅23岁。他们用年轻的生命践行了航校的誓言,在蓝天之上筑起了中华民族不屈的脊梁。
而在杭州西湖边,偶尔会有老人指着天空掠过的飞机,对孙辈讲述很久以前,一个叫沈为国的飞行员和一个叫汪玲玲的女学生的故事。故事里有最纯洁的爱情,最勇敢的牺牲,和最忠贞的誓言——生死与共,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