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府花厅里,费扬古斜倚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茶盏,茶沫沾了花白的胡须也不在意。
索额图坐在对面,青缎官袍一丝不苟,手却在案几上轻轻敲着。
紫檀木案上摆着刚沏的雪顶含翠,水汽氤氲间,费扬古半眯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压人气势:“索中堂,你我同朝十几载,有句话得掏心窝子说,宫里上了年纪的奴才,十有八九是盛京行宫老人的义子义女。”
索额图抬眼:“费大人这话,是在点我?”
费扬古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索额图,“只想要一句准话。”
他有幸被皇太极收为养子,曾养于孝端文皇后(就是孝庄的亲姑姑,哲哲)膝下,三岁到八岁都住在盛京行宫。
(正历上,乌拉那拉·费扬古真是皇太极的养子,估摸着比顺治小个四五岁,所以康熙对他撒泼打滚滚刀肉的行径才无可奈何,按辈分,还得叫声叔叔呢,但费扬古成亲晚,又早年在外打仗没空造人,所以儿女比康熙的还小)
这把岁数了,如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还是唯一的掌上明珠,那他也只能让索额图尝尝比这痛一万倍的滋味。
索额图的脸瞬间黑如泼墨,端茶的手猛地一顿,茶盏与托盘相撞,发出刺耳的“叮”声。他岂会听不出?
费扬古这是拿太宗爷和孝端文皇后压他,拿那些遍布宫内外的“老奴才”威胁他,一旦四福晋有事,便是鱼死网破。
这老匹夫,是要跟他拼命。
“呵呵,”费扬古倏地笑了,起身给索额图续茶,“听说中堂有块碧玉,色如春水,最能辟邪。我那外孙女还没出世,正缺个念想,中堂可否割爱?”
索额图盯着他看了半晌,也笑了,喊来小厮:“去取碧玉来。”
那巴掌大的碧玉送到费扬古手里时,他摩挲着玉面,笑道:“中堂果然是明白人。”
宜修捏着密信,微微发颤。费扬古暂时镇住了索额图,可大福晋身子弱,怕是护不住,捂着心口看向剪秋:“把那只剔红盒子取来。”
盒子打开,里面是只翠玉小瓶,瓶身刻着缠枝莲。
宜修摩挲着瓶身,这是一种秘药,能给难产大出血的产妇续命,却也会掏空产妇的身子骨——里头有好几味虎狼药,一旦入体,必然会让母体缠绵病榻。
“但愿用不上,”宜修轻声道,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大嫂,若真到了那一步,别怪我。在这宫里,活着,比什么都强。”
缠绵病榻,总好过天人永隔,让孩子们活在继母手底下。
八月二十九的保和殿,鎏金宫灯从檐角垂到阶前,映得丹陛上下亮如白昼。
丝竹声从殿内漫出来,混着酒香与烤鹿肉的脂香,飘得满院都是。
庆功宴办得格外盛大,王公大臣携家眷齐聚,连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都比往日多了三成。
宜修坐在胤禛身侧,面上端着柔和的笑,内里慌得不行。
从乾四所出发前,她让绘春、绣夏带着嬷嬷前后探了两趟路,连轿帘的铜钩都反复检查过,确认轿身稳固、路径清净,才扶着剪秋的手,踩着脚凳上了轿。
随行的除了抬轿的,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是费扬古特意从府里挑来的,关键时候绝对能护着她平安落地,半点不会受伤。
此刻坐在宴席上,宜修笑容不减,却觉浑身不自在。胤禛早揣了几块自家小厨房做的枣泥糕,趁着众人举杯时塞给她:“先垫垫,里头的东西别碰。”
宜修捏着温热的糕饼,轻轻“嗯”了一声。满桌的山珍海味,看似都动了筷子,但半点没入口,听着殿内的喧哗,一点一点数时辰,盼着早些结束。
好不容易熬到宴终,送走八旗亲贵、蒙古王公,宜修跟着人群往外挪,紧绷的神经刚松了半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哎呀!”
是三福晋的声音。
宜修猛地回头,就见三福晋身子一歪,不知是被人推了一把,还是崴的脚没养好,没曾站稳,直直朝前倒地,身侧的宫女慌做一团,忠心的大丫鬟春桃直接垫在三福晋身下,才没让她甩在地上。
可大福晋却被人重重一撞踉跄往后倒,本就虚弱,连带身边两个宫女都跟着摔倒,引发一串惊呼。
更有人趁着混乱,竟朝着宜修的方向扑过来!
“小心!”
胤禛的声音刚落,宜修已被他稳稳扶住,这一刻胤禛臂力惊人,半揽半抱将人护在怀里,转头对着龙椅方向沉声道:“皇阿玛!福晋受惊吓晕厥了!儿臣恳请先行送回乾三所!”
康熙哪还顾得上他,温贵妃惊厥,吐了血,胤?哭啼啼喊上了,“阿玛,阿玛,额娘、额娘吐血了。”
“快,把贵妃送回永寿宫,让太医院的李院判给贵妃诊治。”
刚安顿好温贵妃,五公主、七公主便喊着太后吓着了,康熙立马让人备轿辇送太后回慈宁宫。
胤禛见状,不等康熙发话,打横抱起宜修,大步流星往外走。
宜修靠在他怀里,清晰听见他急促的心跳,还有身后越来越响的混乱声,轻叹一声:大福晋和三福晋,到底是没躲过。
是索额图?还是苦肉计?亦或者另有其人浑水摸鱼?
躺在卧房床榻上,宜修还没完全回过神,无论是谁谋划的这一切,东宫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再如何父子情深,裂痕一道道丛生,早晚也会让感情变质。
怪不得后期康熙和太子关系降至冰点,太子做没做什么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那个“名”,康熙又多疑,不是也是了。
如今顾不得这些,宜修小心翼翼往暖榻里头挪,靠在靠枕上,揉着眉心吩咐:“爷,你去保和殿守着吧,大哥、二哥他们都在,你不在,怎么成?我这儿有兰姑姑呢。”
“可是?”胤禛难得这般犹豫不决。
宜修语气坚决,“皇阿玛,送了皇玛嬷,一定会回保和殿。”
胤禛只好打掉苏培盛给他松披风的手,大步流星出了阿哥所。
这就是皇家的男人,再担心你,也不会胜过对权力的渴望。
皇子追逐权力的关键,就是不能淡出帝王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