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圣人之道,在于修心养性,而非追逐外物,若人人皆沉溺于此等便捷取巧之物,岂不荒废了根本,与那匠人何异?”
杜衡声音朗朗,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坐在上首,看似精神不济的楚砚沉。
他一带头,几个明显与他同气连枝的学子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夹枪带棒,将矛头直指靖王府的“营商”行为和新奇物品。
花厅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些中立或对靖王府抱有善意的学子,一时也被这阵势镇住,不敢轻易出声。
柳云萱心中怒火升腾,却知此刻自己不宜直接与学子辩论,否则更落人口实。
她紧张地看向楚砚沉,只见他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吓人,仿佛对外界的攻击毫无反应,或者说,已无力反应。
杜衡等人见状,气焰更盛,言辞愈发尖锐,几乎要将靖王府藏污纳垢,以奇物媚上惑众的罪名坐实。
气氛压抑到极点,在场的人都以为靖王府将要名誉扫地。
一直沉默的楚砚沉,忽然发出剧烈的咳嗽,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猛烈,他弯下腰,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住,议论声戛然而止。
柳云萱和周伯连忙上前,一个替他抚背,一个递上温水。
许久,咳嗽声渐渐平息。
楚砚沉抬起头,眼角因剧烈的咳嗽而泛红,眸中甚至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汽,看起来愈发脆弱。
他用微颤的手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缓缓地撑着手臂,试图坐直身体,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显得无比吃力。
整个花厅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他沉重而断续的呼吸声。
众人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杜衡等人也暂时停下攻击,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冷漠。
终于,他坐直,背脊却无法挺直,只能微微倚靠着椅背。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虚浮,而是像被雨水洗过的寒星,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澈坚定,逐一地扫过杜衡等人。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这样看着他们,深眸平静无波,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让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杜衡,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
“杜公子。”
楚砚沉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力量,“方才高论,引孔子言‘君子不器’,见解独到,然,孔子亦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停顿一下,微微喘息,仿佛积蓄着力量,然后继续道,“何为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何者非器,车马舟楫,笔墨纸砚,何者非器,君子使物,而非为物所使,方为不器之真谛。”
“若因噎废食,见利器而斥为淫巧,与叶公好龙何异?”
语速缓慢,却如涓流滴穿顽石。
他并未直接反驳杜衡的影射,而是从更高层面的经义入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引用的经典恰到好处,逻辑严密,瞬间将杜衡那套看似冠冕堂皇的谬论击得粉碎!
“至于,咳咳……”
他又咳嗽两声,脸色更白,可眼神锐利不减,“至于本王这铺子,所售不过是些便于书写的文具,让寒门学子能省下些许笔墨开销,多读几页书,多写几篇文章,若此等微末之事,也算惑乱人心,那这人心也未免太易惑乱。”
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病中的无奈与自嘲,却比任何激烈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他将营商巧妙地转化为助学,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一番话落,满厅寂然。
那些原本中立的学子,眼中露出深思和赞许之色。
杜衡等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句句在理,字字诛心,竟找不到任何破绽!
在楚砚沉那看似虚弱,实则洞察一切的目光下,仿佛成了跳梁小丑。
就在杜衡等人骑虎难下,场面极度尴尬之际,花厅外忽然传来急促整齐的脚步声,“圣旨到——!”
只见身着宫中服饰的内侍,手持明黄卷轴在一队侍卫的护卫下昂首而入,无视厅内诡异的气氛,径直走到楚砚沉面前。
“靖王殿下,皇上有口谕!”
内侍声音尖细,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花厅,“陛下听闻靖王抱病仍主持文会,嘉奖学子,深慰皇心,特赐下宫中御用提神参丸一瓶,并文房四宝若干,以示抚慰,陛下言道,学问之事,当兼容并包,格物致知,方是正理。望殿下善自保重,早日康复。”
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花厅之内!
皇帝不仅知道文会,还特意下旨嘉奖,更重要的是,那句“学问之事,当兼容并包,格物致知”,简直像是直接回应刚才的争论,狠狠地打了杜衡等人的脸!
杜衡此刻面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
他明白,自己不仅输了辩论,更在皇帝那里留下极坏的印象!
而其他学子,则纷纷露出敬畏和兴奋的神色。
靖王在皇帝心中地位竟如此不同!
这场文会,竟能上达天听!
楚砚沉在柳云萱的搀扶下,艰难起身,恭敬领旨谢恩。
他接过那瓶御赐参丸时,手微微颤抖,更显其弱不禁风,可此刻再无人敢小觑于他。
“多谢公公,有劳皇上挂念。”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
内侍宣完旨,又客气了几句,便带人离去。
花厅内,气氛彻底逆转。
文会接下来的进程,变得异常顺利和谐。
学子们争相向楚砚沉请教,态度恭敬无比。
楚砚沉虽依旧精神不济,却有问必答,言简意赅,每每都能切中要害,更令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