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云睁开眼睛时,燕府点了灯,更夫报酉时一点,更鼓声从街道上响进琢云耳朵里。
她感到冷,身体却很烫,高热席卷了她。
砒霜。
她迷迷糊糊想。
她动了动手,左手肩膀牵扯手臂,连带手掌,一起痛起来,在她停止动作后,依旧缓慢而坚定地攻击她。
因为皮囊前所未有的虚弱,所以疼痛、高热都在不断放大,大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她微微侧头,眼睛干涩,眼珠转动时,带来一种会从眼眶内掉出来的肿胀感。
窗户紧闭,小几上点一盏油灯,灯油将要燃尽,灯芯搭在碗边,只余微弱火光,危如累卵。
一股酸苦的药味从门窗缝隙里钻出来,窗外有急切猫叫,爪子不住扒拉窗户,留芳“去”了两声,把猫赶走,走到门边,放下手中一大盆热水,悄然打开房门,把热水端进屋子里,重新关上门,再将热水运到床边。
她看到琢云时,两眼像是被火烧了一下,又痛又怕的,灵魂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琢云面如金纸,偏偏两颊浮着两团绯红,面无表情,眼中充满血丝,两只眼睛几乎变成红色,漆黑的瞳仁里仅有一点冷光,是地底深处钻出来的寒意,带着死气。
她咽下唾沫,低声道:“姑娘?”
琢云缓慢眨眼睛,过于冷酷的目光让睫毛也变成了细密的针。
留芳将帕子拧的还带一点湿意,从上到下给她擦拭身体,擦过一遍再擦一遍,水变温热便端着盆出去泼掉,让候在廊下的丫鬟去大厨房重新端热水。
她一刻不停,把一张小几搬到床边,用托盘搬来一壶冰糖紫苏——燕夫人请来都城中有名的内科大夫,大夫让她去掉紫苏饮里繁复的药材,只要一味紫苏加上冰糖,当做茶水来喝。
她先倒出一小杯,狠吹几下,喝掉,一直等到茶壶中饮子变温热,才拿勺子喂到琢云口中。
喝完紫苏饮,她再次给琢云擦身,擦完后,紫苏饮换成药,依样画葫芦,让琢云喝下去。
琢云喝完药,右手撑床,慢慢坐起来。
她每动一下,五脏六腑就疼,像锋利的刀片深深嵌入体内,无法拔除,在身体的高热下,肺腑却没有任何热意。
脊背因为疼痛弓起来,又被她强硬地伸直,但腹部剧烈痉挛,让后背再度弓了下去。
在极致且纯粹的痛苦面前,坚韧的灵魂竟会苍白无力。
她没有躺回去,就以这种佝偻的姿势坐着:“我要吃东西。”
耳房里热着一锅粳米粥,长时间熬煮后,粥变得粘稠,结着一层米皮,留芳把锅子端到床边小几上,米皮扒拉在一边,顾不得烫,尝一口粥,等粥变得温热,喂给琢云喝下去。
两碗热粥下肚,琢云紧闭着眼睛,缓慢喘气,随后伸出两只脚:“鞋。”
“姑娘……”留芳想让她多歇一歇,但让她的眼神堵了回去,找出干净袜子、平头鞋,蹲身给她穿上。
琢云一点点起身,留芳拿出月白色夹棉短衫,琢云看一眼:“换成红色。”
留芳赶紧换成绛红色夹棉短衫,在合裆裤外系上百叠裙,罩一件万字纹樱桃红貉袖。
咬牙走出去三步,一阵天旋地转,脏腑受到震荡,腹中翻涌,刚喝下去的粥往上涌。
她强压住体内变化,等到疼痛、恶心平息下去,她颤颤巍巍继续向外走,走到厅堂中罗汉床上坐下,后背出一层牛毛汗,伤口再度溢出鲜血,染红白色细布。
身上的高热倒是退下去不少。
她再度闭上眼睛,平息身体上的痛楚:“给我梳头。”
她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她的孱弱。
越是危机时刻,越要强悍,伪装的滴水不漏——任何一种示弱,都是在给别人可乘之机。
留芳为她梳头,插上黄铜簪子。
琢云问:“我的刀在哪里?”
进宫时,簪子、小刀都收在庐舍,簪子回来了,刀也该回来了。
留芳从四方桌上拿来黄铜小刀,连同羊皮刀鞘一起系在腰间:“是送姑娘回来的内侍一并带来的。”
琢云“嗯”一声:“燕澄薇在哪里?”
留芳拿起火箸,把炭盆里的火烧旺,让屋子里干燥舒适:“在夫人那里,酉时来的。”
“把她和母亲都请来。”
“是。”
留芳放下火箸,出去请人,把小灰猫关在门外——她担心猫毛沾在伤口上,会不洁。
在她开门的一瞬间,琢云看到廊下架着一根长竹竿,上面搭放着洗好的鹤氅,她记得穿在李玄麟身上时,是螺青色,如今在夜幕之下就是一片暗色,迎风一荡,像鹰飞。
她轻轻把右手搭在黄铜小刀上,闭着眼睛,舌抵上颚,放下身心,呼吸顺其自然,静坐静养,让所有力气去运化一碗粥。
燕夫人母女来的很快,留芳推开门的一刹那,琢云睁开双眼,看向门口。
母女二人也同时将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没有病态,反倒像伺机而动,准备猎杀的王者——在她眼中狡猾的猎物,现在还活着,还会再三逃脱,但终将宣告死亡。
“坐。”她嗓音嘶哑。
砒霜、呕吐,灼伤了她的喉咙。
留芳叫上嬷嬷,搬开四方桌,在罗汉床下方,一东一西摆放两张交椅、两张方几,端上热茶点心。
琢云看向燕澄薇:“燕屹在哪里?”
燕澄薇语速飞快:“皇宫内狱。”
“有没有禁军来家里搜查?”
“暂时没有。”
“府门外有没有禁军把守?”
“有。”
燕屹没有屈打成招,所以只是围,未搜查,陛下还在观望——仅仅是观望,他只把住国库,饲养暴力,从不干涉党争。
燕夫人忍不住问:“屹哥儿在宫中巡视,怎么和颍州起义军刺杀的事搅合到一起去了?”
琢云没有回答,她的脑子里有一根线,不会让任何人、任何问题打乱她的思绪。
“家里有没有变动?”
燕夫人道:“孙家把你巨额嫁妆的事情抖落出去,有几个铺子来人说不再赁了,屹哥儿的常卖铺子让几个卖假画的砸了。”
燕鸿魁死前,这些人就蠢蠢欲动,琢云横空出世,在严禁司步步高升,如今权力有了裂缝,他们立即趁虚而入,恨不能燕屹前脚斩首、琢云罢黜,他们后脚就来将燕家分而食之。
没有情义,只有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