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子呕血推演出的、关于归墟本源的恐怖真相,如同一块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西岐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那并非单纯的强大敌人,而是指向万物终结的、近乎法则般的“虚无”趋势。对抗它,仿佛螳臂当车,蜉蝣撼树,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诞与绝望。
这份源自认知层面的沉重压力,甚至比之前魔物围城、存在剥离、画壁幻境、心魔侵蚀来得更加猛烈。它直接动摇了人们抗争的“意义”本身。如果一切终将归于寂无,那么此刻的流血牺牲、苦苦支撑,又算什么?一场注定落幕的悲剧中,演员的悲欢是否还有价值?
一种无声的、冰冷的颓丧,开始在西岐城内蔓延。即便信念壁垒依旧稳固,百家光辉仍在闪耀,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迷茫,如同瘟疫般侵蚀着人心。哨兵的眼神失去了锐利,工匠敲打器械的节奏变得迟缓,就连学者们宣讲的声音,也少了几分中气,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虚无。
姜尚与赤松子等人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们心急如焚,却难以用言语去彻底化解这份源自存在层面的质疑。道理谁都懂,但当“虚无”不再是概念,而是被证实的、正在逼近的终极归宿时,任何激昂的口号都显得苍白无力。
打破这死寂般绝望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也非先贤至理的名言,而是一首……歌。
一首诞生于最底层、最卑微处境中的,不成调的歌。
西岐城地下,为了应对长期围困和魔物挖掘,开辟了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地穴体系。这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聚集了大量伤势过重无法再上战场的老弱妇孺,以及从外界逃难而来、一无所有的流民。他们是西岐链条上最脆弱的一环,承受着物资匮乏、病痛折磨以及无边恐惧的多重压力。对于归墟本源的恐怖,他们或许无法完全理解,但那弥漫全城的绝望感,在这里被放大到了极致。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在之前魔物袭击中失去所有亲人的老陶工,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破损不堪、仅剩下半边的陶埙。那是他儿子生前最喜欢的乐器,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念想。饥饿、病痛、以及对未来彻底的茫然,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同样麻木、绝望的脸,尤其是那些眼神空洞、连哭泣都已忘记的孩童,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将那只残破的陶埙凑到干裂的唇边。他没有吹奏任何已知的曲调,只是凭着本能,将胸腔里那股混杂着无尽悲伤、对逝者的思念、对命运的愤怒、以及……以及那哪怕只剩一丝,也未曾彻底熄灭的,对“光”的渴望,化作了一口气,送入了埙中。
“呜——呜噜——噜——”
破碎、嘶哑、断续,几乎不成旋律的音符,从埙的裂口处艰难地挤了出来。这声音很难听,甚至有些刺耳,像垂死的哀鸣,又像顽石摩擦的噪音。
周围有人麻木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疯癫老头发出的噪音。
然而,这破碎的音符,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老陶工吹着吹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冰冷的陶埙上。但他没有停止。那声音里,不仅仅有悲伤,渐渐多了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他记忆中,儿子年幼时蹒跚学步的模样,是妻子在灶台边忙碌时哼唱的乡间小调,是春日里田野上吹过的带着青草气息的风,是夏日夜晚满天璀璨的星河……是那些早已被战火和绝望掩埋的、属于“活着”本身的美好碎片。
这埙声,不成调,却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承载了那些被归墟试图抹去的、属于一个平凡人的“存在”的证明。
奇迹般的,这微弱、破碎、却蕴含着无比真实情感的埙声,竟引动了弥漫在城中、那源自瑶姬化身天地法则后残留的、极其微弱的“生”之法则的共鸣!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暖意蕴,随着那埙声,在这阴暗的地穴中悄然弥漫开来。
离老陶工最近的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忽然停止了颤抖。她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原本充满恐惧的大眼睛,呆呆地望向埙声传来的方向。她听不懂那声音里的悲伤与复杂,但她却本能地感觉到,那声音里……有一种让她不再那么害怕的东西。
她轻轻哼了一声,一个模糊的、简单的音节,试图去模仿,去回应。
紧接着,旁边一个在战场上失去双腿、终日沉默不语的老兵,用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石板。节奏缓慢而沉重,却意外地与那埙声的起伏隐隐相合。
就像第一颗火星落入干涸的草原。
地穴中,越来越多的人抬起了头。一个母亲,开始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起哄孩子入睡的、早已遗忘大半的童谣;一个年轻的女孩,低声念诵着记忆中祭祀时祈福的祷文;几个半大的孩子,用捡来的碎石片,学着老兵的样子,敲打出凌乱却充满生命力的节奏……
没有指挥,没有编排。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嘶哑、破碎、跑调、混杂,汇聚在一起,初听之下甚至可以说是嘈杂的噪音。
但是,这些声音里,有对逝者的哀悼,有对生者的眷恋,有对过往美好的追忆,有对未来的微弱期盼,有愤怒,有不甘,更有一种在最深沉的黑暗中,依然不肯彻底熄灭的——对“生”的执着!
这嘈杂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合唱”,仿佛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勐地穿透了地穴的阻隔,传入了上方正在被绝望笼罩的主城!
正在巡视的南宫适,脚步猛地一顿。他并非感性之人,但那股从脚下传来、混杂着无数悲欢的原始生命律动,却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那颗因知晓归墟本源而有些冰冷的心上。他握紧了戟杆,低声道:“这……是什么声音?”
静室内,正在试图以儒家义理对抗内心虚无感的仲由,愕然抬头。他听到了那不成调的哼唱、破碎的祷文、凌乱的敲击……这些声音毫无文采可言,与他平日研习的雅乐天差地别。但不知为何,这最朴素的、源自民间的声响,却让他想起了《诗》中所载的“风”,那些采自民间、歌咏劳动、爱情与悲欢的篇章。那才是文明最底层、最坚韧的脉搏!他眼中迷茫稍褪,喃喃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此乃生民之声!”
墨家弟子正在检查城防机关,听到这声音,动作停了下来。他从中听到了工匠敲打的节奏,听到了民众在苦难中的相互依存。这让他想起了墨家“兼爱”、“尚同”的理想,守护的,不正是这些卑微却顽强的生命及其发出的声音吗?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就连气息尚未完全恢复的赤松子,也在打坐中睁开了眼。他感受到的,并非声音本身,而是随着这声音一起弥漫开来的、那股微弱却真实的“生”之法则的共鸣,在这共鸣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源自地脉的、几乎被遗忘的蓬勃生机!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低语道:“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这众生心念汇聚的‘杀机’,针对的却是那终结一切的‘虚无’!此乃……人道反扑之先声!”
姜尚站在城头,感受着那从地下升起、逐渐与城中所有人的心念隐隐共鸣的“声音”,老泪纵横。他明白了。对抗归墟那宏大恐怖的“虚无”道则,或许并不需要同样宏大却空洞的理论。答案,就在这些最普通、最卑微的生灵,那不肯放弃的、对“活着”本身的渴望与证明之中!
这混杂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首奇特的“歌”。它没有固定的歌词,没有优美的旋律,它的“歌词”是每一个人的记忆与情感,它的“旋律”是生命的脉搏与抗争的节奏。
这是——希望之歌!
它并非宣告胜利的凯歌,而是存在于绝境之中,证明“我还在,我们在,我们存在过,我们抗争着”的生命宣言!
在这“希望之歌”的感染下,城中那弥漫的绝望感,如同冰雪遇到阳光,开始悄然消融。哨兵挺直了嵴梁,工匠敲打的节奏重新变得有力,学者们宣讲的声音再次充满了温度。信念壁垒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温暖,百家思想的光辉也仿佛找到了扎根的土壤,不再浮于表面,而是与这生命的律动深深结合。
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这“希望之歌”的共鸣越来越强,那一直静静陈列在宗庙深处、之前曾自主鸣响护世的神农鼎,再次发生了异动!
鼎身之上,那些刻画着先民农耕、渔猎、医药、祭祀的古老图案,逐一亮起柔和的光芒!这一次,并非鼎自主复苏,而是受到了这弥漫全城的、源自众生心念的“希望之歌”的引动!
冬——!
一声厚重、苍茫、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鼎鸣,猛然响起!
这鼎鸣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抚慰心灵、安定神魂的力量,瞬间传遍了整个西岐!鼎鸣与那地穴中升起的“希望之歌”相互应和,彼此交融!
神农鼎的光芒与“希望之歌”的共鸣结合,化作了一道道无形的、温暖的涟漪,以宗庙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这涟漪扫过之处,人们心中的阴霾被驱散,疲惫的精神得到抚慰,那份因知晓归墟本源而产生的存在性焦虑,被一种更加朴素的、扎根于生命本身的坚定所取代。
就连城外围攻的魔物,在这蕴含了神农鼎力量与众生希望之念的涟漪冲击下,攻势都为之一滞,它们那被归墟力量驱动的混乱意识,似乎也受到了一丝干扰,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希望,不再只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
它化作了一首歌,一首由无数破碎声音汇聚而成、却蕴含着撼动虚无力量的歌。
它化作了一道光,一道由众生心念引动、源自人族圣器、温暖而坚韧的光。
地穴之中,老陶工依旧在吹奏着他那残破的陶埙,泪流满面,却嘴角带笑。他周围的民众,依旧在哼唱、在祈祷、在敲击。他们的声音依旧破碎,依旧不成调,但此刻,却仿佛拥有了穿透黑暗、直达未来的力量。
姜尚擦去眼角的泪水,目光望向城外那无边的黑暗与扭曲的混沌,心中重新充满了力量。
“归墟欲灭我存在之基,我便以这存在本身,谱一曲希望之歌!”
“此歌,便是吾等……对‘虚无’最响亮的回答!”
歌声不息,希望不灭。
纵使前路仍是万丈深渊,但这由亿万心火点燃的歌谣,必将为归墟的永夜,带来一丝无法磨灭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