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既成,如同在华夏联盟这片初垦的智慧沃土上,播下了一颗蕴含无限生机的种子。仓颉所创之字,起初主要用于记录盟约、历法、物资、歌谣,但其力量远不止于此。它打破了时空的壁垒,使得思想得以脱离口耳相传的桎梏,进行更精微、更系统的表达与传播。
以往,个人的感悟、部落的经验,往往随着个体的逝去而湮灭,或是在流传中变得面目全非。如今,一切皆可书于竹帛,刻于甲骨。思想的火花不再轻易熄灭,而是可以汇聚、碰撞、升华。
姜石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他并未试图引导或约束,而是对轩辕言道:“桎梏既去,灵光将现。万类霜天竞自由,思想亦然。强求一统,无异于壅塞川流。当广开言路,容异思,纳百虑,方能窥大道之全貌,应世事之万变。”
轩辕从其言,下令明堂常开,无论出身贵贱、所属部落,凡有思有得者,皆可前来陈述己见,论辩道理。
起初,人们尚不习惯。但很快,文字的便利性显现出来。一些善于思考的人,开始将他们对天地、人世、万物、神灵的观察与感悟,系统地书写下来。
率先兴起的是对“天”与“道”的思索。 一位名叫“羲”的隐士,常年观察星象运行、四时更替、草木枯荣。他提出,天地万物背后,存在着一个无形无象、寂寥独立、周行而不殆的终极本源,称之为“道”。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治国修身,皆应效法天道,清静无为,顺应本性。其言玄妙高远,充满了超越世俗的智慧,吸引了许多厌弃纷争、追求精神超脱的智者。他们于洛水之滨结庐清谈,论道析理。
几乎同时,另一位名叫“契”的贤者,则从人世间的苦难与秩序出发。他见惯了争斗与混乱,认为“道”虽玄远,但人世需有明确的规范与仁爱。他大力倡导“仁政”,主张“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强调君王应修德以配天,施仁政以爱民,臣民应守礼以敬上,忠孝以立身。其学说注重伦理道德与人际关系,体系严谨,充满了济世情怀,深受轩辕、炎居等执政者的重视,许多士人纷纷追随,研习其说。
又有精通律法刑名的“皋陶”,从治理联盟的实际问题出发。他认为人性有私,徒恃道德说教难以禁绝奸邪。主张“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制定明确的法律条文,公布于众,以严明的赏罚来规范行为,维护秩序。其学说务实而强硬,得到了主管刑狱的大鸿等人的支持。
还有崇尚节俭、兼爱非攻的“墨者”;钻研阴阳五行、推演天机变化的“阴阳家”;专事纵横捭阖、外交谋略的“纵横家”;探究农耕水利、技艺工巧的“农家”、“工家”……甚至连九黎部落败退后留下的巫鬼文化,也被人整理研究,形成了探究命理巫卜的一派。
各种思想、学说,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又因文字的传播而迅速流布。明堂之上,论辩之声日益激烈。
这一日,一场空前的大辩论在明堂展开。议题核心便是:治理联盟,究竟应以何为本?
主张“无为而治”的羲的门徒率先发言:“天道无为,万物自化。君王若效法之,清静寡欲,不妄作为,则民自富,国自安。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仁义标榜,虚伪丛生。不若返璞归真,顺其自然。”
倡导“仁德礼治”的契的弟子立刻反驳:“不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欲则有争,无礼义则乱。天道渺渺,人道昭昭。当立仁爱之心,行忠恕之道,定尊卑之礼,方能父子亲,君臣义,夫妇别,长幼序,朋友信。此乃人伦大道,治国根基!”
主管刑狱的皋陶面色冷峻,直言道:“仁德礼义,固然动听,然可能止恶于未萌?奢谈道德,难填欲壑。唯有明确法令,信赏必罚,使民知所趋避,不敢犯禁,方能止争息讼,维护大义。仁德用于教化,法度用于惩恶,二者不可偏废。”
墨者则高呼:“兼爱!非攻!节用!尚贤!应视人如己,爱无差等;止息战祸,扶弱抑强;摒弃奢靡,自食其力;选贤任能,不问出身!尔等之争,皆为私利!”
农家者言:“食者,民之本也。君者,当亲耕以劝农桑,轻徭薄赋以实仓廪。舍本逐末,空谈玄理,于国何益?”
工家者道:“器械不精,何以耕战?宫室不固,何以安居?当鼓励百工,钻研技艺,利国利民!”
各家各执一词,引经据典(虽经典初成),争论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台下听众亦各有支持,时而鼓掌喝彩,时而摇头叹息。整个明堂如同一个沸腾的鼎炉,各种思想在其中激烈地碰撞、交锋、融合。
轩辕与一众大臣听得目眩神迷,时而觉得此方有理,时而又觉彼方更切实际,深感治国之道,复杂深远,绝非一途可尽。
姜石年静坐于一角,默默聆听着这一切,眼中闪烁着欣慰与深思的光芒。他看到的不是混乱,而是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创造力。每一种学说,都如同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所得到的一块碎片,虽不完整,却都蕴含着部分真理。
“百家争鸣,大道裂矣,亦显矣。”他对身旁的瑶姬低声道,“道失而后德,德失而后仁,仁失而后义,义失而后礼,礼失而后法……如今诸子并起,各执一端,正因天地大变之后,旧秩序已崩,新秩序未稳,万物皆在寻找自身的定位与出路。此乃天地重构必然之过程,亦是文明升华之契机。”
然而,在这场思想的盛宴中,姜石年亦察觉到一丝隐晦的异常。怀中的星盘碎片,在诸子论辩最激烈之时,竟微微自行推演变化,其上代表不同思想的流光彼此冲撞、吞噬、又衍生出新的、更极端的变体,仿佛在模拟着思想演化的无数种可能。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纯粹的“理性”光芒,试图将所有的争论纳入一个绝对逻辑化的框架内进行裁决,排斥一切情感与模糊地带,追求一种毫无弹性的“完美秩序”。
这丝冰冷的光芒,让他想起了归墟之下那被封印的存在。
就在辩论暂歇,众人回味思索之际,忽有边关急报传来:九黎部落虽退,但其地近日却有异动,并非军事调动,而是……似乎有某种诡异的祭祀活动大规模展开,天地间弥漫的凶煞之气再次变得活跃,甚至引动了部分地脉异常!且有探子回报,似有神秘人物出入九黎,其所持论调,竟与中原某些极端学说有着诡异的相似之处……
思想的繁荣之下,暗流再次涌动。百家争鸣,固然开启了智慧的黄金时代,但其带来的混乱与分歧,是否也会成为被黑暗力量利用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