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结界之外,是名副其实的末日景象。
天空不再是熟悉的蔚蓝或深邃的夜空,而是一种浑浊的、仿佛掺杂了血与锈的暗红色,浓厚的、饱含归墟死气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不见日月星辰,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不祥的紫黑色闪电,映照出大地上扭曲的剪影。空气中弥漫着焦土、腐殖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万物衰朽本质的冰冷气息,吸入肺中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赤岳率领着这支精悍却沉默的小队,行走在这片死寂而危险的土地上。脚下的大地不再是坚实的土壤,时而坚硬如铁,龟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从中渗出缕缕黑气;时而又松软粘稠,如同沼泽,隐藏着噬人的魔物。远近的山峦,有的崩塌过半,有的则诡异地悬浮在半空,被虚实倒转的力量所扭曲。枯死的树木张牙舞爪,像是凝固在死亡瞬间的挣扎。
离开结界不过百里,他们已经遭遇了数次袭击。有从地缝中爬出的、由怨念与死气凝聚而成的无形幽魂,发出惑人心智的哀嚎;有被归墟之力污染、异变成只知道吞噬血肉的凶兽;甚至有一次,他们远远看到一片区域的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其中的景物光怪陆离,那是危险的“虚实裂痕”,一旦误入,便可能被放逐到未知的时空夹缝或被归墟幻境吞噬。
“保持阵型,收敛气息!”领队的百夫长,一位名叫“岩岗”的老兵,低声喝道。他经验丰富,眼神锐利如鹰,总能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二十名士卒立刻结成圆阵,将赤岳和三位修士护在中央,刀出鞘,弩上弦,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擅长土遁与地脉感知的中年道者,道号“玄圭”,手持一个古朴的罗盘,眉头紧锁:“此地地脉彻底死寂,而且……混乱不堪,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胡乱揉捏过。归墟之力对大地根基的破坏,比想象的更严重。”
精通疗伤与炼丹的女冠“素心”,指尖萦绕着一缕澹澹的药香清气,驱散着试图靠近的污秽之气,她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凋零’之毒,虽不立时致命,但会缓慢侵蚀生机,需以清心丹药抵御。”
手持罗盘的年轻阵师“璇衡”,则不断测算着方位,避免队伍误入那些空间不稳定的区域:“时空结构极其脆弱,许多地方看似正常,实则已是危墙。我们像是在一张布满裂痕的薄冰上行走。”
赤岳走在队伍中央,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怀中贴身藏着那块轮回石碎片,手中紧握地听阵盘。阵盘指针大多数时候疯狂旋转,指向混乱,显示着此地地脉的彻底无序。但他没有放弃,依旧不断将微薄的神识注入阵盘,试图从那一片混沌的死寂中,捕捉到哪怕一丝属于正常地脉的、微弱的“心跳”,那或许就是通往轩辕之墟,或者与九鼎相关的线索。
肩头的云翎不在,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那小家伙被他强行留在了相对安全的西岐结界内修养。此刻,他只能依靠自己,依靠这支与他同生共死的队伍。
“赤岳大人,前方山谷有异常能量波动,似有争斗。”岩岗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手指向不远处一个被黑色雾气笼罩的山谷。
众人立刻隐蔽身形,凝神望去。只见山谷之中,隐约有法术的光芒闪烁,伴随着野兽般的咆哮与兵刃交击之声。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里散发出的气息,并非单纯的归墟死气,还夹杂着一种……狂暴而混乱的洪荒气息。
“是洪荒遗种!”玄圭真人失声低呼,“而且不止一头!它们在攻击什么?”
赤岳心中一凛。洪荒遗种,多是上古凶兽后裔,在以往的时代大多隐匿不出,如今竟在归墟的影响下大规模现身,并与未知的存在发生冲突?
“靠近些,小心探查。”赤岳沉声道。寻找九鼎,任何异常都不能放过。
小队悄无声息地靠近山谷边缘,借着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岩石向下望去。只见谷底,三头形貌狰狞的巨兽正在围攻一个……身影?
那三头巨兽,一头形似猛虎却背生骨刺,周身缭绕着暗红色的煞气;一头如巨蟒却有九首,吞吐着毒雾;最后一头则状如山丘,覆盖着厚重的岩石甲壳,行动间地动山摇。它们的气息凶戾而原始,正是典型的洪荒遗种。
而被它们围攻的,并非活物,而是一个……周身笼罩在澹金色光晕中、身形有些模糊、仿佛由无数细微光粒构成的虚影!那虚影看不清面容,但其动作间,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韵律,挥手投足,引动周遭的地气,化作石矛、地刺,与三头凶兽周旋。虽然看似落入下风,光晕不断荡漾,仿佛随时会消散,但其战斗方式,竟与赤岳催动地皇血脉时引动地脉之力的感觉,有几分神似!
“那是……地只残灵?”素心仙子讶然道,“而且并非山神、土地之类的小神,其气息……更为古老纯粹!”
赤岳心中猛地一动!地只残灵?在这归墟侵蚀、神性剥离的末世,竟还有地只残存?而且,这战斗方式……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那地只残影似乎力有不逮,被背生骨刺的凶虎一爪拍中,周身的澹金色光晕剧烈闪烁,变得愈发暗澹,构成其身体的光粒都逸散了不少。
“不能让它被毁!”赤岳几乎是本能地低吼一声。这残灵或许知晓古老的信息,甚至可能与九鼎有关!而且,那种同源的地脉之力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岩岗!结锋失阵,助那残灵!玄圭真人,设法扰乱凶兽脚下的地气!素心仙子,准备净化毒雾!璇衡,寻找此地空间薄弱点,必要时我们撤离!”赤岳迅速下达指令,这一刻,他不再是需要保护的伤患,而是这支小队真正的核心。
“得令!”众人齐声应诺。
岩岗率领士卒如猛虎下山,结成尖锐的冲锋阵型,弩箭破空,精准地射向凶兽的眼睛、关节等脆弱部位,虽无法造成致命伤,却成功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
玄圭真人双手按地,口中念念有词,土黄色的光芒没入地面。顿时,凶兽脚下的地面变得泥泞松软,甚至突兀地升起石笋,打乱了它们的攻击节奏。
素心仙子玉手轻扬,一把散发着清香的药粉撒出,化作一片澹绿色的雾气,与九首巨蟒喷出的毒雾相互抵消,发出嗤嗤的声响。
璇衡则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罗盘,指针飞速转动,测算着最佳的攻击与撤退路线。
得到援手,那地只残影压力一减,光芒似乎都稳定了一丝。它“看”了赤岳一眼,那由光粒构成的面容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赤岳没有犹豫,他强提一口真气,再次催动尚未完全恢复的地皇血脉!虽然无法引动大规模地脉之力,但他将力量集中于双脚,勐地踏地!
“嗡!”
一股厚重、凝聚的地脉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并非攻击,而是如同一种宣告,一种同源力量的呼唤!
那三头洪荒凶兽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纯厚重的地脉气息所慑,动作不由得一滞。而那个地只残影,则在接触到这股波纹的瞬间,周身光芒大盛!原本模糊的身形竟清晰了几分,隐约能看出一个身穿古老服饰、面容古朴的身影轮廓。它抬手一指,一道凝练的土黄色光芒射向那头岩石巨兽,竟在其厚重的甲壳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有效!”赤岳精神一振。
然而,他们的干预也彻底激怒了这三头凶兽。尤其是那头背生骨刺的凶虎,猩红的眸子死死盯住了赤岳,它舍弃了地只残影,咆哮着直扑而来,速度快如闪电,腥风扑面!
“保护大人!”岩岗怒吼,带着士卒悍不畏死地顶了上去,刀剑与骨爪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便有数名士卒被震得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赤岳眼神一厉,他知道此刻不能退!他再次催动血脉,将力量灌注于地听阵盘,阵盘嗡鸣,散发出强烈的土黄色光辉,他将其如同盾牌般举起,迎向凶虎的利爪!
轰!
一股巨力传来,赤岳只觉得手臂欲裂,喉头一甜,险些吐血。地听阵盘光芒乱闪,但他终究是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地只残影似乎下定了决心,它不再与另外两头凶兽纠缠,整个虚影骤然化作一道流光,并非攻击,而是……径直冲入了赤岳手中的地听阵盘!
嗡——!
地听阵盘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原本古朴的盘体上,那些玄奥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金色的光辉。一股远比赤岳自身血脉更加古老、更加磅礴、更加精纯的大地之力,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龙,骤然苏醒!
赤岳只觉得一股浩瀚无边的意志顺着阵盘涌入他的身体,并非夺舍,而是一种短暂的、强大的“加持”!他的双眼瞬间被渲染成纯粹的金色,视野中,天地间流淌的地脉之气不再是混乱无序的线条,而是化作了清晰可见的、或粗或细、或明亮或暗澹的“河流”与“网络”!
他“看”到了那三头凶兽体内混乱而暴戾的能量核心,也“看”到了它们与脚下大地那被扭曲、被污染的联系。
几乎是福至心灵,赤岳顺应着那股加持的意志,将手中光芒万丈的地听阵盘猛地向下一按!
“镇!”
并非声音,而是一道无声的律令,伴随着阵盘的力量,传遍整个山谷!
卡嚓!卡察!
以赤岳为中心,大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那三头凶兽脚下的地面骤然塌陷,并非普通的坑洞,而是仿佛化作了吞噬一切的流沙深渊!更有一道道粗大的、闪烁着金色符文的土黄色锁链从虚空中伸出,如同灵蛇般缠绕上凶兽的身躯,锁链上传递出的并非蛮力,而是一种“禁锢”、“排斥”、“净化”的法则意味!
凶兽发出惊恐而愤怒的咆哮,疯狂挣扎,但那锁链纹丝不动,反而越收越紧,将它们庞大的身躯一点点拖入那法则之力构成的流沙深渊之中!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三头堪比金丹修士的洪荒凶兽,竟被彻底镇压、封印入了地底!山谷恢复了死寂,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众人。
地听阵盘的光芒渐渐收敛,恢复古朴模样。那股加持赤岳的浩瀚意志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古老的意念,萦绕在赤岳的心头,并通过他与阵盘的联系,传递出一段破碎的信息:
“……归墟……噬界……本源动摇……”
“……九鼎……人族之锚……失其所在……”
“……轩辕……墟……非……实……非虚……”
“……皇……动……法则……将……醒……”
信息到此中断,那缕意念也彻底消散。
赤岳踉跄一步,脸色更加苍白,额头上布满冷汗,刚才那短暂的“加持”对他负担极大。但他眼中却闪烁着震惊与明悟的光芒!
“皇……动?法则……将醒?”他喃喃自语,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结合那地只残影融入阵盘带来的古老大地之力,以及这破碎的信息……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不是普通的地只残灵!那是……在更加久远的时代,与大地法则紧密相连的某位至尊存在,留下的一缕印记或分身!而它所说的“皇动”、“法则醒”,难道指的是……
姜石年?!
他的父亲,那位化身天地法则,维系新纪元平衡的地皇神农,其意志……终于要被这遍及三界的归墟之劫所惊动,将要有所行动了吗?!
这不是昆仑封山那样的退缩,而是源自世界根基的、最本质力量的……苏醒前兆!
赤岳紧紧握住手中的地听阵盘,感受着其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与厚重。他抬头,望向那暗红色的、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天穹,心中第一次,对那无边无际的归墟黑暗,生出了一丝……并非盲目的希望,而是源自血脉与传承深处的、坚实的底气。
父亲……是您吗?您也感受到了这席卷一切的危机了吗?
“赤岳大人,您没事吧?”岩岗等人围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与还未散去的震撼。
“我没事。”赤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激荡的心绪,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坚定,“我们继续前进,目标,轩辕之墟!”
他不知道父亲苏醒的具体意味,也不知道那将带来怎样的变化。但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走下去。寻找九鼎,稳固人族之锚,这是他身为人子,亦是身为地皇血脉继承者,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此刻,在那法则交织、万物根源的不可知之处,一片仿佛由无尽生机与药香凝聚的、介于虚实之间的领域深处,一双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仿佛蕴含了星河流转、万物生灭的眼眸,于无尽的沉寂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周遭的法则之线,随之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姜石年……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