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翎的苏醒,如同阴霾天际透下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地驱散了赤岳心头的沉重。小家伙睁开眼,看到赤岳时,发出一声带着委屈与依赖的微弱鸣叫,用小脑袋蹭着他的掌心,那温热的触感、灵动的眼神,无不证明着它已真正脱离了死神的怀抱。木荨道长的牺牲,换回了这珍贵的生机。
赤岳小心翼翼地将云翎捧在怀中,感受着它平稳的呼吸与逐渐恢复的温度,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与难以言喻的酸楚。这份生机,承载着太多的重量。
然而,西岐城中,却并未因金鸡岭的大捷和云翎的康复而长久地沉浸在喜悦之中。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氛,如同无声的瘟疫,开始在军民之间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一些零星的、被当作笑谈的怪事。
“老李,借你的柴刀用用,我家的钝了。”
“柴刀?什么柴刀?我何时借过你柴刀?”
“……就上月,一起巡夜的时候啊!”
“巡夜?上月我告假回家娶亲去了,何曾与你巡夜?”
集市上,相熟多年的邻居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旧账争执不休,双方都言之凿凿,却都对不上号。
军营里,有士卒忘记了最基础的操练口令,被上官责罚时一脸茫然,坚称从未学过。
甚至有人清晨醒来,看着枕边熟睡的妻子,竟一时间想不起她的名字,引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恐慌。
这些小事,起初并未引起太多重视,只被归咎于战后疲惫、精神紧张。
但很快,情况开始变得严重。
一位负责看守粮仓的老兵,在交接班时,突然不认得前来换岗的同袍,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对着熟悉的粮仓大门茫然无措,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家娃儿该放学了……”可他儿子早已战死沙场多年。
一名技艺精湛的工匠,对着自己使用了半辈子的工具发呆,双手颤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该如何打造一件最简单的矛头。
更有一位低阶将领,在军事会议上,面对沙盘上熟悉的敌我态势标记,竟如同看着天书,连最基本的战术单位都无法识别……
遗忘!大规模的、毫无逻辑的遗忘!
遗忘的不仅仅是近期的事情,更多的是那些构成一个人存在根基的、深植于脑海多年的记忆——亲人的面容、掌握的技能、熟悉的职责、甚至是……自我身份的认知!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西岐城!人们相互对视,眼中充满了怀疑与恐惧,生怕下一刻,自己或身边的人,就会变成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空壳”!
“是诅咒!是朝歌妖人的诅咒!”
“不!是瘟疫!会传染的失魂症!”
各种可怕的猜测在街头巷尾流传,人心惶惶,秩序几近崩溃。
太师府第一时间下达了封口令,并派遣医官和修士四处查探,却一无所获。这不是寻常的疾病,也不是已知的邪法诅咒,患者的身体无恙,魂魄也看似完整,唯独……那构成“自我”的记忆,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地、精准地“剥离”!
赤岳抱着已能在他肩头勉强站立、但依旧虚弱的云翎,行走在突然变得陌生而压抑的西岐街道上。他看着那些陷入迷茫、恐惧甚至癫狂的人们,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绝非自然现象!
他尝试运转地听阵盘,感应地脉。西岐的地脉在幽冥之力的庇护下,暂时抵御住了归墟死气的直接侵蚀,显得平稳了许多。然而,在这平稳的表象之下,赤岳却捕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空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这片土地、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身上,被悄无声息地“抽走”。
不是能量,不是生机,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承载着“意义”的东西!
他肩头的云翎也变得异常焦躁,它不再像以往那样好奇地东张西望,而是紧紧抓着赤岳的衣领,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时发出充满警示意味的、低沉的鸣叫。作为祥瑞灵兽,它对这种针对存在根本的侵蚀,感知更为敏锐。
赤岳来到一处聚集了不少失忆者的临时安置点。这里由兵士看守,气氛压抑。他看到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痴痴地哼着摇篮曲,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仿佛怀中的婴儿依然存在。旁边的人低声告诉赤岳,她的孩子早在去年的饥荒中夭折了。
另一个角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用树枝在地上反复画着同一个残缺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他家族失传已久的祖传技艺核心,如今,他记得如何画,却彻底忘记了这符文代表什么,有何用处。
这些景象,比刀剑加身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归墟……这一定是归墟的手段!它们不再仅仅满足于侵蚀地脉、扭曲星辰、发动战争,它们开始直接攻击“存在”的证明——记忆!它们在抹除历史,抹除情感,抹除技艺,抹除一切赋予生命以“意义”的痕迹!它们在将活生生的人,变成没有过去、没有归属、没有意义的……行尸走肉!
“它们在剥离‘众生之念’的根基……”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赤岳脑海中响起,是禹碑警示的回响!汇聚众生之念,需要的是有思想、有记忆、有传承的“众生”!若连记忆都失去了,何来念想?何来信念?
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赤岳勐地想起木荨道长临终的警告——“归墟在找九鼎……污染轮回……”!轮回承载着灵魂转世,也间接维系着生命印记的延续。难道归墟对轮回的污染,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干扰甚至截断这记忆与存在的联系,从而更方便地在现世进行这种“记忆剥离”?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姜尚!
就在他转身欲走时,安置点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动!
只见那个画符的老者,勐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痛苦的哀嚎!他周身开始散发出微弱的、与归墟同源的灰暗气息,眼神变得空洞而疯狂!
“不!我的……我的……是什么?!还给老夫!!”他嘶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猛然扑向旁边一个正在照顾失忆者的年轻医官!
不仅仅是这老者,安置点内,另外几个失忆情况特别严重的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了异变!他们身上散发出类似的灰暗气息,眼神失去理智,开始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人!
记忆被彻底剥离后,留下的不仅仅是空白,更有被归墟之力趁虚而入、扭曲而成的疯狂与毁灭欲!
“拦住他们!”守卫的士兵惊呼着上前阻拦,但这些“失忆者”此刻力大无穷,动作癫狂,寻常士卒竟一时难以制服,场面瞬间失控!
赤岳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他不能施展杀伤性法术,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手和地皇血脉对阴邪之气的天然压制,试图制服这些陷入疯狂的人。
“云翎,助我!”他低喝一声。
肩头的云翎清鸣一声,虽然虚弱,依旧奋力张开双翅,散发出柔和的、带着安抚与净化意味的白色祥光!【瑞霭净域】再次展开,范围虽小,却有效地削弱了那些疯狂者身上的灰暗气息,让他们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
赤岳趁机出手,或指或掌,精准地击打在那些疯狂者的关节或穴窍之处,暂时封住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然而,就在他制服最后一名疯狂者时,异变再生!
那名最初发作的老者,身体迅速剧烈膨胀起来!他周身的灰暗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出,在他的头顶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不断扭曲的、仿佛由无数破碎记忆片段构成的诡异脸孔!那脸孔张开无声的巨口,一股针对性的、更加猛烈的“遗忘”波纹,如同无形的冲击,勐地向赤岳和云翎笼罩而来!
赤岳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剧烈的刺痛,无数熟悉的画面瞬间变得模糊——稷伯慈祥的笑容、石柱憨厚的脸庞、赤谷村的晨雾、涂山废墟的苍凉……这些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珍贵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擦除,变得支离破碎,难以捕捉!
“唧——!”云翎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它那刚刚恢复些许的灵体在这针对记忆本源的攻击下剧烈震荡,周身祥光急剧暗澹!
不能忘!绝不能忘!
赤岳双目赤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拼命催动体内地皇血脉,那厚重、平和、承载万古的气息再次爆发!同时,他怀中的轮回石碎片也再次变得滚烫,一丝来自幽冥轮回的、稳固“存在”的意志融入他的心神!
记忆,是构成“我”之存在的基石!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是众生之念的源泉!
岂容剥夺?!
“给我……定!”
他以自身意志为引,以地皇血脉为根,以轮回石为凭,强行将那即将被剥离的记忆碎片,重新“锚定”在识海深处!那冲击而来的“遗忘”波纹,撞在这股坚韧的守护意志上,如同浪花拍击礁石,虽激起漫天水雾,却终究未能将礁石撼动分毫!
他头顶那由老者记忆碎片凝聚的诡异脸孔,发出一声充满不甘与怨毒的尖啸,最终缓缓消散。那老者也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彻底变成了一片虚无的空洞。
赤岳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冷汗。刚才那一瞬间的对抗,凶险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场生死搏杀!他保住了自己的记忆,却也亲身感受到了归墟这种新手段的可怕。
他抬起头,看着安置点内那些或茫然、或疯狂后被制服、或依旧在失去重要记忆边缘挣扎的人们,一股冰冷的愤怒与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涌上心头。
归墟的攻势,已经进入了全新的、更加恶毒的阶段。
记忆的战争,开始了。
他必须立刻见到姜尚,必须尽快找到应对之法。否则,西岐汇聚起的“众生之念”,将在这种无声的侵蚀下,从根源上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