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伐天的余波,如同冰水浇头,让赤岳彻底清醒。归墟的威胁已不再是遥远传说或地脉异动,而是真切地悬于头顶,能在一念之间抹除存在的利刃。瑶姬意志的庇护与西岐气运的顽强,虽是黑暗中珍贵的星火,却也反衬出局势的危殆。他不能再有任何耽搁,必须立刻见到姜尚!
然而,凤鸣镇距离西岐都城岐山尚有数日路程,且沿途关卡重重,盘查更严。赤岳心知,自己身负的秘密太过惊人,若按常理递送,未必能直达天听,甚至可能中途横生枝节。他想起禹碑铭文中提及的“众生之念”,又想到玄诚真人、木通管事乃至那雷部神将隐约透露出的各方势力盘踞、立场纷杂的现状,心中有了决断——他需要一条更直接、或许也更危险的路。
他将目光投向了凤鸣镇东北方向,那片被当地人称为“迷踪林”、据说与上古青丘狐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老山林。传闻狐族精于幻术,通晓古今,消息灵通,若能得它们指引,或可寻得一条直抵岐山核心的捷径,甚至能探听到更多关于九鼎或归墟的秘辛。当然,与狐族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其风险不言而喻。
云翎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逆行伐天带来的存在性冲击,几乎耗尽了清心护灵符的最后力量,也让它本就脆弱的灵体雪上加霜。此刻的它,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丝生机,连维持清醒都变得极其困难。赤岳将最后一颗净明丹化入清水,小心喂它服下,看着它羽毛的灰败之色稍稍减退些许,心中稍安,却也更加坚定了冒险一试的决心。
他购置了些许盐块、蜂蜜以及一些色彩鲜艳的布帛——这是古老传说中与精怪打交道时可能用到的“礼物”,又仔细检查了怀中仅剩的几张符箓和那枚西岐玄鸟令牌,这才毅然踏入了那片雾气终年不散的迷踪林。
一入林中,外界的光线与声音仿佛瞬间被隔绝。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纠缠如巨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与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腻魅惑的花香。脚下的路径蜿蜒曲折,仿佛自有生命,稍不留神便会迷失方向。赤岳打起十二分精神,将地脉感应提升到极致,同时时刻关注着怀中云翎的反应——灵雀对这类精怪气息最为敏感。
行至深处,雾气愈发浓重,四周开始出现一些不合常理的景象:一株老树会突然睁开琥珀色的、如同活物般的树眼;一丛灌木会无风自动,发出类似少女嬉笑的声音;甚至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衣着古雅的身影在雾中一闪而过,留下若有若无的香风。
赤岳心知这是狐族的幻术试探,他谨守心神,不为所动,只是偶尔停下脚步,将一小块盐或蜂蜜放在显眼的树根或石头上,并不言语,以示没有恶意。
如此行走了大半日,就在他感觉精神力消耗巨大,难以为继时,前方的雾气忽然向两侧散开,露出一条被月光石(一种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石头)点缀的小径。小径尽头,是一座掩映在垂丝藤萝下的、极其雅致的八角凉亭。亭中,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俯身拨弄着一只红泥小炉上的茶壶,茶香鸟鸟,与林中的诡异氛围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似火的红裙,裙摆曳地,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如墨的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虽未见面容,但仅凭这背影,便已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媚意与风流。
赤岳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上前去,在亭外站定,拱手道:“晚辈赤岳,冒昧闯入青丘之地,求见主事之人,实有要事相询,望请前辈现身一见。”
那红裙女子并未回头,只是伸出纤纤玉手,提起已然沸腾的茶壶,姿态优雅地斟了两杯茶。她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珠落盘,带着一丝慵懒与漫不经心:“烈山氏的小家伙?身上还带着昆仑的仙气,和一只半死不活的青鸟……啧啧,你这组合,倒是稀奇得很。”她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足以令百花失色的绝美面容。眉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流转着勾魂摄魄的光芒。琼鼻秀挺,朱唇不点而赤,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的美,带着一种野性与魅惑,仿佛暗夜中盛放的优昙,明知危险,却依旧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自顾自端起一杯茶,轻轻吹着气,“尝尝,青丘特产的‘幻梦茶’,寻常人可没这个口福。”
赤岳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前辈想必已知晚辈来意。如今归墟肆虐,三界倾危,晚辈身负禹王遗讯,需尽快面见西岐姜尚太师,传递关乎存亡之秘。恳请前辈指点迷津,或允一条通往岐山之捷径。晚辈感激不尽,他日必当厚报。”
“禹王遗讯?关乎存亡?”那狐女挑了挑眉,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赤岳,那双媚意横生的眸子深处,却闪烁着狐狸般的狡黠与精明,“口气倒是不小。我青丘一脉,避世已久,不问人间纷争,更懒得理会什么归墟还是天庭的恩怨。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因为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赤岳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逆行伐天,前辈想必亦有感知。归墟所求,乃万物归于虚无,青丘纵能偏安一时,难道真能独善其身,超脱于这存在与消亡的劫难之外?禹王遗讯,关乎重定地脉星轨之关键——九鼎!若能成功,或可扭转乾坤,此乃三界众生一线生机,亦包括青丘!”
他刻意强调了“九鼎”与“一线生机”,试图打动对方。
狐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笑意掩盖。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九鼎……倒是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又或者,你不过是借机想混入西岐核心的探子?这兵荒马乱的,谨慎些总没错。”
赤岳沉默片刻,知道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冒些风险,取出了那枚记录着禹碑信息的巡天令(他并未激发,只是展示其形制与隐隐散发的昆仑气息),以及那块西岐侍卫赠予的玄鸟令牌。
“此乃昆仑信物,可证晚辈与仙道关联。此乃西岐信物,可证晚辈与岐周有旧。晚辈以烈山氏血脉与怀中这无辜生灵起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相欺!”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狐女的目光在巡天令和玄鸟令牌上流转片刻,尤其是在感受到巡天令那独特的、与瑶姬意志隐隐共鸣的气息时,她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她再次看向赤岳,目光中的审视意味少了几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倒是有些意思……”她轻轻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身,红裙如火,在昏暗的光线下摇曳生姿,“我名苏痕,暂掌此地青丘别苑。帮你,不是不可以……”
她踱步到赤岳面前,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伸出纤长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赤岳怀中昏睡的云翎:“这小青鸟,伤得很重啊。荧惑煞气,归墟死意,啧啧,能撑到现在,也算命硬。我青丘有一眼‘洗魂泉’,虽不能根治,但或可洗去部分沉疴,让它好受些,多撑些时日。”
她的指尖在离云翎寸许位置停下,转而指向东北方向:“从此处往东北,穿过‘千狐洞’,有一条隐秘小路,可直通岐山脚下的‘迎贤驿’,那是西岐接待四方奇人异士之所,比你去凤鸣镇再转道要快上三日。到了那里,你亮出玄鸟令牌,自会有人引你见该见之人。”
条件优渥得让赤岳几乎不敢相信。但他深知狐族从不做亏本生意,沉声问道:“代价是什么?”
苏痕红唇微勾,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代价嘛……很简单。他日若你真能寻得九鼎,重定山河,需允我青丘一族,在这新天地中,有一处不受打扰的、真正的净土。此外……”她目光再次落到云翎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若它侥幸不死,待其灵性恢复,需让它来青丘,陪我三年。”
第一个条件尚在情理之中,第二个条件却让赤岳心头一紧。让云翎来青丘陪伴三年?狐族心思难测,他岂能放心?
“放心,”苏痕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轻笑一声,“我苏痕还不至于为难一只小雀儿。只是觉得它与我有缘,留在身边解解闷罢了。你若不愿,此事作罢,门在那边,请自便。”她作势欲送客。
赤岳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云翎,又想到迫在眉睫的归墟之劫与肩负的重任,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但需立下契约,不得伤害云翎分毫,三年之期一到,需完好归还!”
“成交。”苏痕满意地笑了,伸出小指,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血珠在空中化作一个玄奥的狐形符文,“以青丘之名,立此血契。”
赤岳也依样画葫芦,逼出一滴鲜血,融入符文。符文光芒一闪,化作两道流光,分别没入两人眉心。一道无形的约束力就此成立。
“爽快!”苏痕拍了拍手,“随我来吧,先带你的小雀儿去泡一泡洗魂泉。至于路怎么走,路上我再细细告诉你。”
她转身,红裙曳地,向着雾气更深处走去,身影婀娜,如同暗夜中引导迷途者的妖火。
赤岳抱着云翎,紧随其后,心中并无轻松,反而更加沉重。青丘狐影,诡秘难测,这场交易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穿过一片开满诡异蓝色花朵的林地,前方出现了一处氤氲着乳白色灵气的泉眼。泉水清澈见底,散发着宁静祥和的气息。苏痕示意赤岳将云翎放入泉水中。
云翎的身体刚一接触泉水,便发出一声极其舒泰的轻吟,周身灰败的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洁白的光泽,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萦绕不散的痛苦气息,确实减轻了不少。
赤岳心中稍慰,看向苏痕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戒备。
苏痕却望着泉水中的云翎,眼神飘忽,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极其遥远的过去,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泉声淹没:
“归墟……九鼎……瑶姬……应龙……连它们都再次被卷入……这场劫数,果然避不开了么……那只倔强的青鸟,当年留下的线索,难道真要应在此子身上……”
她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不落地被全神贯注的赤岳听在耳中。
倔强的青鸟?线索?赤岳心中猛地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难以串联。这青丘狐族,似乎知道得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前路,在狐影摇曳中,似乎清晰了一分,却也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