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煞土渐平,四象未全,然姜石年之心,已系于苍生。他与瑶姬、应龙重返中原大地,所见并非灾劫后的复苏,而是一片更深沉的凋敝。涿鹿魔战的创痕未愈,共工怒触的遗祸未平,十日炙烤的焦土未苏,幽冥扰世的阴霾未散。幸存的人族如同风中残烛,散落于荒芜的山野河泽之间,昔日的部落体系已然崩解,礼法沦丧,秩序无存。
村落残破,田畴荒废。为了有限的食粮与洁净的水源,争夺与厮杀日日上演。父子相疑,邻里相戕,古老的盟约被遗忘,文明的薪火在绝望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几近熄灭。失去集体与秩序的庇护,个体在天地灾劫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与无力。
姜石年立于一座可俯瞰四野的断崖之上,寒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袍。他望着下方为了一袋发霉的粟米而持石斧相向的寥寥数人,目光沉痛,久久无言。天地之力纵暂得平衡,若承载这天地的人心涣散,纲常崩坏,那么一切的弥补终将失去意义。
“天地之力可补,人心之失难挽。”他声音低沉,对身旁的瑶姬与应龙道,“涣散则力弱,凝聚则力强。需有新的秩序,如绳束散柴,如渠导洪水,将分散的人心与力量重新汇聚,方能共渡艰厄,延续文明之火种。”
他取出星盘碎片,神力微注。碎片之上光华流转,此刻映照出的并非星辰轨迹或五行生克,而是一幅幅破碎而令人心季的人间景象:流离失所的妇孺、为争抢猎物而厮杀的青壮、在废墟中徒劳翻找的老人、因饮用了污秽之水而痛苦哀嚎的孩童……最终,这些纷乱的景象逐渐汇聚,星盘之光指向黄河中下游一片广袤的冲积平原。那里地势相对平坦,虽也经灾劫,但残留的水脉与土地仍显露出一丝生机。隐约可见几个较大的部落残部在此艰难维系,彼此间却为所剩无几的资源而摩擦不断,剑拔弩张。
“星盘所指,或是希望所在,亦是考验之地。”姜石年道,“吾等需往黄河之畔。然切记,秩序当自人间生发,源于生存之需,成于共识之立。吾等只可为引导,示以前路,而非替代其行。强加之序,如同无根之木,终难长久。”
三人悄然来到黄河畔。最大的两个部落——以勇武善猎着称的有熊氏,与以农耕驯养见长的烈山氏,正因一片刚露出水面的淤土地归属而激烈对峙。双方数百青壮手持石斧、木矛、骨矢,怒目而视,吼叫声与武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血腥的冲突一触即发。
姜石年并未直接显露神迹,以威压强行平息争端。他让瑶姬携神农鼎,悄然引动地脉生机,滋养附近一片因洪水盐碱化而荒废的土地,使其一夜之间生出大量耐盐碱、可快速充饥的块茎植物。又让应龙于远处山峦引动云气,降下一场范围恰到好处的细雨,缓解了土地的干旱。
当双方族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天赐”之物与甘霖吸引,惊疑不定地暂时放下武器,冲向那些新生的食物与水源时,姜石年化身为一位风尘仆仆、目光睿智的游历长者,拄着荆杖,走入了人群之中。
他没有高谈阔论,更没有指责呵斥,而是从最急迫的生存问题入手。他教人们如何更有效地挖掘那些块茎,如何辨别其中可食与不可食的部分;他指导青壮如何用简陋的工具合作挖掘更深的水井,如何开挖沟渠,将黄河水引至更远的高地,避开淤积的泥沙;他甚至用石子在沙地上画出图形,展示如何建造更坚固、可抵御一般风雨和洪水冲击的半地穴式居所,如何以泥坯砌墙,以茅草覆顶。
起初,人们将信将疑,目光中充满戒备。但当几个胆大的孩子按照他说的方法,真的挖出了饱满的块茎,当第一口深井冒出清冽的泉水,当第一座按照新法建造的居所成功抵御了一场夜雨之后,看向这位“长者”的目光逐渐变为惊奇、信服,乃至依赖。
解决了最基本的生存之忧,缓和了紧张气氛后,姜石年开始在夜晚的篝火旁,召集双方的首领与有威望的长者。他没有坐在上位,而是与众人围坐一圈。
“今日你争我夺,所得不过果腹数日。明日食尽,又当如何?冬日将至,风雪来临,单门独户可能抵御?猛兽窥伺,外敌环顾,各自为战,谁能幸存?”他声音平和,却如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间。
他让众人回想:“洪水滔天时,可曾分有熊氏、烈山氏?烈日灼烧时,可能辨你我禾苗?魔物肆虐时,单凭一族之力,可能守护妇孺老弱?”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沉默而变幻的脸色。
“既然都不能,”姜石年缓缓道,目光扫过每一位首领,“为何不能合力?划定共同的猎场与耕地,共同维护,按出力的多寡分配收获;组建共同的护卫队,各部落派出青壮,轮流值守,防范野兽与外敌;互通有无,有熊氏善渔猎,烈山氏善驯养种植,彼此交换所需,岂不远胜于刀兵相向、两败俱伤?”
有熊氏的首领轩辕,年轻而雄健,目光锐利如鹰,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边的石钺。烈山氏的首领炎居,年纪稍长,面容敦厚,眼神中则流露出更多的思索与忧虑。二人之间依旧存在着深深的隔阂与不信任。
姜石年并不急于求成。他耐心地一次次引导,用具体的事例展示合作带来的好处:当有小股流寇试图骚扰烈山氏的聚居地时,轩辕在姜石年的建议下,带领有熊氏的战士迅速支援,合力将其击退。胜利的欢呼属于所有人,也让他们第一次尝到了合作的甜头。当有熊氏狩猎获得大丰收时,他们按照姜石年提出的初步约定,将一部分一时吃不完的兽肉送到擅长腌制、保存食物的烈山氏那里,换回了可以长期存放的肉干和过冬所需的温暖皮毛。
实实在在的利益,远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合作的范围逐渐扩大,从防卫到生产,再到物资交换。越来越多的周边小部落听闻此地有智者指引,能得温饱,有秩序,纷纷前来归附、寻求庇护。
眼见联盟雏形初现,基础日渐牢固,姜石年知道,是时候引导他们建立更稳固的秩序架构了。这一夜,他再次请来轩辕、炎居以及新加入的几位部落首领。
“联盟松散,遇大事仍难免各自为政,迟疑推诿。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当推举一位贤能之士为共主,遇事可决断,统领全局,调和内部,方可应对未来更大的危机。”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共主之位,关乎权力与部落的未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目光闪烁,心思浮动。
姜石年并不指定任何人,只是平静地说道:“共主之位,非为享乐,实为担责。需勇毅以御外侮,需智慧以解内忧,需仁德以服众心,需公允以平争议。谁可当之,非由天定,亦非由吾指定,而当由尔等基于部落长远生存之需,共同察议公推。”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悄然退到火光边缘,将空间完全留给了这些部落的首领们。
帐内争论不可避免。有熊氏力推轩辕,认为其勇武善战,在如今危机四伏的时代更能带领大家生存扩张;烈山氏则更倾向炎居,认为其仁厚稳重,擅长内政管理,能使联盟根基稳固。其他小部落也各有盘算。但有了此前合作的基础,争论并非完全为了狭隘的部落私利,更多是基于对整体生存与发展的现实考量。
经过彻夜的激烈辩论与权衡,最终,多数人认为,当前外部威胁仍在,联盟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军事领袖来保障安全,轩辕的勇武与决断力更为急需;而炎居的仁厚与治理才能亦不可或缺,可作为副手,共同执掌联盟大事,专司内部生产与分配。
于是,公推轩辕为共主,炎居为辅,二人共同主持联盟大计。
共主既立,姜石年又进一步引导他们设立职官,分司其职:命沉稳的常先为牧正,管理联盟的畜牧之事;命心灵手巧的大鸿为工正,负责营造居所、制作器械;命善于观察、心思缜密的风后负责观测天象、制定历法,以指导农时;命沉默寡言却记忆力超群的仓颉负责记录盟约、物资分配、重大事件。
各司其职,秩序初显,效率大增。
姜石年还主持订立了更详细的约定,规范各部行为,处理纠纷,称为“刑政”,虽简陋,却已是法的雏形,有了共同遵守的准则。他又命人择地筑起一座土石高台,用于共主发布号令、祭祀天地、召集各部议事裁决,称为“明堂”,成为权力与秩序凝聚的象征。
望着这片逐渐步入正轨、焕发出生机与希望的土地,望着那些脸上不再是绝望麻木而是重燃希望之火的人们,姜石年对身旁的瑶姬与应龙轻声道:“王朝之始,非在疆域广狭,非在武力强弱,而在人心聚合,在于秩序初立,在于看到了共同前行的希望。种子已播下,能否在这片劫后的土地上扎根、抽枝、散叶,最终长成庇佑万民的参天大树,需看他们自身的选择、智慧与坚持了。”
星盘之上,那片代表黄河之畔的光点,变得稳定而明亮,并且隐隐有向中心汇聚之势,显露出蓬勃的气运。
然而,就在联盟上下憧憬未来之际,一骑快马带着滚滚烟尘疾驰而来,斥候浑身是血,滚落马鞍,带来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南方强大的九黎部落,在其首领蚩尤的率领下,不服共主之号,大军已倾巢而出,正朝黄河联盟猛扑而来!其势凶猛,欲吞并诸部,争霸天下!
刚刚点燃的文明之火,骤然面临狂风暴雨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