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错眉眼一挑,脸上闪过惊讶又好笑的神色,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二话不说,利索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递了过去,还殷勤地凑上前帮秦无恙点燃。
秦无恙有些生疏地将烟凑到唇边,吸了一口。
烟雾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强烈的不适感。
辛辣、呛人、伴随着轻微的晕眩和喉头的干涩刺痛,让他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他从未沾过烟草,这种刺激对他而言全然陌生。
可这种生理上的诸多不适,在短暂的混乱之后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沉淀下来,交织成一种前所未有的……
平静。
尼古丁似乎短暂地抚平了脑海中喧嚣的浪涛,让秦无恙在这种微醺般的刺痛里,找到了一片近乎诡异的安宁。
曹错自己也再次点燃了一根,靠在窗台上,眯着眼看着秦无恙略显笨拙的抽烟姿态,笑嘻嘻地问:
“怎么样?是不是很爽?饭后来一口,活到九十九。”
秦无恙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两指夹着那根细长的白色纸卷,目光有些出神地盯着前端燃烧的烟草。
看着那暗红色的火光在呼吸间明灭,看着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书房温暖的灯光下扭曲,最终消散于无形。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抬起眼,望向曹错,反问了一句:
“你……有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吗?”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曹错夹着烟正准备送往嘴边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身躯微微一震。
他嘴角的笑容凝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中心扉。
足足愣了两三秒,曹错才回过神来,那只停顿的手继续完成动作,将香烟送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然后、极其缓慢地将烟雾吐出,让它们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曹错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带着一种像是刻意营造的的轻松,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和空洞:
“没有,活着等死,死了等投胎。”
人生似乎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
从出生就等着死亡。
从相聚就等着离别。
从得到就等着失去。
我们无法挣脱这个矛盾的枷锁,只能戴着它在生命的旅途中踽踽独行。
从一开始觉得沉重,到最后慢慢习惯了它的存在,才会在某一天发现……原来那不是枷锁。
而是通向人生真谛的羽翼。
听到曹错的回答,秦无恙断然道:
“不,你有。”
当秦无恙对你的回答表示明确否定时,就代表他其实是带着答案问的问题,而你的回答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那就是你在撒谎掩饰。
随着话音落下,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香烟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路过的车灯投进来一闪而过的光影。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在尼古丁构筑的短暂屏障后,各自面对着内心深处无人能知的洪流与荒原。
过了不知多久,曹错显得有些烦躁,将手中烟头用力摁灭弹了出去。
“你别跟我来这套,今天是我来给你开导,用不着你又给我讲什么大道理,打住。”
秦无恙指间那点猩红在昏黄光线下明灭,他没有理会曹错那近乎耍赖的打断,声音平静:
“你越抗拒聊这个,就越说明我跟你聊这个越有必要。”
他举起手中那截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簌簌落下。
“你劝我尝试新的东西,我试了,那你呢……你那件必须要去面对的事,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曹错猛地扭过头,没好气地道:
“老子没什么必须要去面对的事!”
秦无恙不再靠在椅背上,他缓缓转过身,座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彻底面向曹错,书房那盏文艺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清晰的轮廓,也映亮了他眼底不容错辨的认真。
“曹错。”
他唤了他的全名,语气沉凝。
“如果没有发生我妈被绑这件事,今晚我也不会跟你聊这些,但那时候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遗憾,一旦发生永远没有弥补的机会。”
至亲遇到生命危机,秦无恙足足枯坐静思了三十个小时来对抗那令人窒息的惶恐和不安。
他不想自己的兄弟也陷入到那种追悔莫及、抱憾终生的痛苦里去。
作为发小,秦无恙十分清楚曹错和他父亲的关系一直是他内心一个不可触碰的逆鳞,也是他最大的心结。
其他任何事情,在曹错那里都能插科打诨地过去,或者用他那些手术刀想办法解决。
唯独这事,二十年了都过不去。
像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刺,碰不得,拔不出,一碰就鲜血淋漓。
自曹错母亲去世,到今年整整二十年,曹错没有叫过曹朔一句“爸”,毕业之后更是几乎没跟这位亲生父亲见过面。
这也就是秦无恙,换任何一个人敢这样刨根问底地跟他聊这个,他早就勃然变色,掀桌而去,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弄不好还扎人家几刀。
啪!
曹错猛地一掌拍在窗台上,实木窗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像额角青筋暴起,大吼道:
“弥补?!老子有什么要弥补的?!要弥补也是他要对我妈弥补!他能弥补吗!他妈的他再怎么弥补!我妈能活过来吗!!”
他手臂猛地一挥,怒指向下一楼后院那个空荡荡的鸽棚:
“就像你这些鸽子!他妈的死了还能活过来吗!!”
面对曹错的愤怒咆哮,秦无恙选择了沉默。
他没有试图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根打了二十年的死结,缠绕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误解和伤痛,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解开的?
曹错的情况,确实与他不同,那份源于至亲离世又夹杂着对父亲当年行为无法原谅的恨意……
更深,更沉,更痛彻心扉。
秦无恙此刻开口,并非指望能立时化解这绵延二十年的冰封。
他只是想在明天自己去闯那生死未卜的『不二法门』之前,最后,也是最郑重地劝一次曹错。
他不劝,以后或许就真的没机会再劝了,而以曹错的性子,别人更不敢来劝。
那这个结,可能就真的成了死局,伴随曹错一生。
就在这时,几声细微却清晰的咕咕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