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审问张岳的两位江连市守真局方外人,看到秦无恙进来,纷纷起身。
秦无恙略一点头,“二位辛苦,他撂了吗?”
两位方外人都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
秦无恙让开身位,试探性问道:
“要不……我来试试?二位去休息一下,帮帮段局长。”
二人都认得秦无恙,也知道现在整个江连市守真局乱成了一锅粥。
对视一眼后,二人收起东西离开了审讯室。
关上门,秦无恙坐在审讯桌后方,淡然看着面前这位宛若行尸走肉般毫无生气的中年男子。
张岳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和衣物上的灰尘污垢都没有清理。
先前悟空那一棍子要是再重点,怕是要把张岳生生打死。
虽然丁云景手里已经有了江沉壁露面的录像,但这份录像万万不能公布出去让群众知晓。
否则如此恶劣的挑衅行为,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也会降低守真院在普通人心中的威信。
那么撬开张岳的嘴,获取此事和袖手人有关的证词,就能获得一个更好公布给民众的交待。
如果能获得更多和袖手人有关的线索,那就更好。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四周是冰冷墙壁,灯光惨白,空气凝滞。
秦无恙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将一叠资料轻轻放在桌面上。
他观察着张岳,这个四十多岁男人的脸上,刻满了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疲惫与麻木,还有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癫狂余烬。
良久,秦无恙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终于打破寂静。
“抽烟吗?”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狠厉。
秦无恙的语气平和地像是在和一位老友交谈。
张岳依然将头垂得很低,却从进到审讯室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嗓音沙哑干涩。
“我不抽烟,但有的话麻烦给我一根。”
秦无恙打了个响指,“在不在,在的话去给我买一包来。”
片刻后,虚空中探出一颗头和一只手。
“拿钱,俺没带钱。”
秦无恙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给到悟空,“要最好的。”
两分钟后,审讯室天花板上掉下来一包名贵香烟和一个打火机。
秦无恙拿起烟和火机,一边拆包装一边朝张岳走去。
来到审讯椅前,秦无恙掏出一根烟放在张岳嘴里,再亲手点燃火机将火苗送了过去。
“嘶……呼……”
张岳深吸一口烟,重重吐出烟雾。
然而仅仅抽了一口,他便又将烟摁灭在审讯椅上,微微拧起双眉,仰靠椅背。
这个审讯室,之前他进来过无数次。
只是以往他都坐在审讯桌后面,这次变成了被审的犯人。
秦无恙察觉到张岳的头没有再低下,轻声问道:
“恨吗?”
张岳的指尖几乎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秦无恙继续语气平淡道:
“你身上那种威力的炸弹,去江连市设备科领一颗都要层层手续审批,而你足足拿了八颗,一定是由其他渠道提供。
“你今年四十多岁,也是老方外人了,应该很清楚,这次造成这么多人伤亡,不管你撂不撂,都难逃一死。
“刚才督导组丁组长已经调查到了你背后就是袖手人,在你昏迷后,江沉壁开了一枪意图射杀庄院长,然后又开了第二枪,试图灭你的口。
“证据和凶手都已查清,足以定性是袖手人推动下一次有预谋的恐怖活动。
“你会做出今天这种事,又没有被魔族附体,必然事出有因,你经历了什么,可以跟我说。
“你认识我,也知道我的背景和性格,有些话说给别人听没用,但说给我听,我起码能听得进去。
“我只给你两分钟,时间一到我就走,等下他们进来,就会屈打成招,你还要受尽苦头,不撂也得撂。
“你是选择带着你的愤恨在监狱里窝囊地死去,还是现在在一个愿意倾听你所有苦衷和不公的人面前尽情控诉?”
秦无恙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解剖刀。
一层层剥开张岳看似平静的外壳,露出里面早已化脓腐烂的伤口。
“呵……不公……”
张岳冷冷一笑,嗓音里夹杂着悲凉。
他拿起面前隔板上的香烟和火机,再次点燃了一根,缓缓吐出烟雾。
“我恨,我当然恨,我凭什么不恨!”
张岳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愈发高亢。
秦无恙摊开手,坐得十分端正。
“我在听。”
张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无恙,嘴唇哆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我14岁开衍门,18岁来到江连市守真局任职,到今天为止已经25年。
“25年以来,大大小小的除魔任务我做了无数次,每一份总结报告我都按照要求严格撰写。
“从不缺勤,从不迟到,连受伤都不敢请一次病假!可25年我都没有评上过一次优秀员工!!”
张岳越说越激动,手里的烟头掉落在地,抬起铐着手铐的双手将自己衣领扯下,露出脖子下方的一块疤痕。
“三年前我为了对付一个四级骸魔,连命都差点丢了!结果功劳给的是谁!
“给的是他妈一个连面都没露过的王八蛋!就因为他是总院一个领导的侄子!
“我25年任劳任怨,勤勤恳恳除魔,得到了什么!
“有好事永远都是给那些关系户,有锅总是甩给我们这些牛马!!
“我天天加班给那些王八蛋补资料到深夜,连家都顾不上,25年以来我第一次请假,就是上礼拜我跟妻子去办离婚!
“结果……结果从民政局出来收到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是强行让我回去局里加班!!”
张岳怒极爆发,歇斯底里,脖颈上青筋暴起,审讯椅摇晃得吱吱作响。
喊完这一通后,他呼吸粗重,胸膛起伏剧烈,缓缓平息下来,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秦无恙,我知道你舅舅是张元正,你说你愿意听,现在你听到了,可是……你能懂吗?
“你这种出身优越,有背景的皇亲国戚,天之骄子,只会在这说说大话而已。”
秦无恙全程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他知道,这股积压了二十五年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所以你恨。”
秦无恙的嗓音依然平静,双眸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他没有回答张岳问他懂不懂的问题。
他懂或不懂并不重要,也没有必要和张岳解释,再怎么解释,张岳都不会觉得秦无恙会懂。
“恨这不公的世道,恨这踩着你血汗往上爬的领导,恨那些占了你功劳的蛀虫。
“所以当有人找到你,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所有人看见你,让所有人记住你张岳存在的机会时……你心动了。”
张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怨毒取代。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开口说话。
秦无恙加快语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你知道他们是谁,你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支持他们,你觉得他们才是对的!
“所以你甘愿做这个棋子,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报复!”
面对秦无恙的步步紧逼,张岳被彻底点燃。
他猛地挺直身体,手铐和脚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如同恶鬼咆哮:
“是!!我就是支持他们!怎么样?!
“这个社会烂透了,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那些只会吸血的蛀虫,那些仗势欺人的杂种……他们都该死!
“袖手人说得对!这个病态的社会,就是该遭到清洗!”
张岳激动地握紧拳头,重重敲击在审讯椅的隔板上。
癫狂的声音在整个审讯室里回荡,充满了毁灭的快意和决绝的释放。
秦无恙锐利的眼神渐渐舒缓,恢复平静。
当张岳嘴中出现“袖手人”三个字时,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段茂那张写满焦虑和惶恐的脸探了进来。
他对秦无恙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单聊。
秦无恙起身来到走廊上,面无表情。
段茂的眼神中带着哀求,手里拿着纸笔。
“无恙啊,那个……审得怎么样了?上面谁让我们写一份事件的初步报告赶紧交上去。
“能不能麻烦你帮忙代笔一下?毕竟你是亲历者,文笔又好,说话也有份量。”
听到这个请求,秦无恙神色未变,满脸漠然,周身却渐渐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整个走廊瞬间充满一股令人心悸的低气压。
他双眸骤凝,猛地从段茂手中夺过那张白纸,转身狠狠拍在审讯室铁门上!
砰——!!!
一声巨响,纸张和铁门在狂暴衍力下瞬间粉碎,铁屑纸屑横飞!
段茂惊愕万分,连退几步,撞在走廊墙上,背后冷汗直流。
秦无恙站在漫天碎屑中,盯着神色惶恐的段茂,眼神极其骇人。
他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刺骨,又似洪钟大吕,响彻在死寂的走廊:
“段局长……你要的报告,已经被和平路的血写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