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李队长脸上那笑得都快咧到耳根子的灿烂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眼睛里的光彩“唰”地一下没了，整个人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腊月里的冰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不能卖？！沈大夫，你……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说胡话啦？”
“那可是四百块啊！白花花的四百块大洋啊！张院长那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正等着要呢！”
沈君兰慢慢站起身来。
她没说话，就用那双平静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李队长，这一下，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只能听见李队长粗重的喘气声。
“队长，你先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一颗石子掉进深深的水潭里，每个字都特别清晰。
“咱们这个医务室，是生产队集体办的合作医疗点。”
“熬药用的那些草药，是社员们上山采回来的，这可是集体的资源。烧的柴火，用的油纸，也都是队里的公共财物。”
“咱们把膏药给本队的社员用，收点成本钱，这叫互帮互助，符合政策要求。”
沈君兰走到李队长跟前，她的目光平平淡淡，不带一点情绪，可李队长却觉得自己心里那点事儿被她看得透透的。
“但是呢，如果大批量地把膏药卖给镇医院，卖给别的单位，这性质可就变了。”
“这就相当于把集体的资产拿出去换钱！”
“往小了说，这就是投机倒把的行为！往大了说，那就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队长，你难道忘了‘割尾会’那帮人是干啥的啦？马大帅他们正愁找不到典型来立威呢。”
“要是把这一千贴膏药卖出去，四百块钱进了队里的账，咱红星生产队马上就会变成人家的活靶子！”
“到时候，一顶‘倒卖集体资源’的大帽子扣下来，你能担得起吗？我能担得起吗？咱们整个生产队，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沈君兰每说一句话，李队长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那句质问，让他浑身猛地一哆嗦，脑门上“唰”地一下就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之前被四百块钱冲昏的脑袋，这会儿被彻骨的恐惧给彻底浇醒了！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声音都在发抖，满满的都是后怕。
“我的老天爷啊……沈大夫，你说得太对了！我……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光想着钱了，把这要命的政策红线都给忘了！”
“马大帅那帮人……眼睛毒得很呐！要是真被他们抓住这个把柄，咱们队可就完了！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啊！”
旁边的老王头也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药杵都差点握不住了，连忙摆手。
“不能卖，绝对不能卖！这钱烫手得很，就是要命钱啊！”
刚才还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医务室，这气氛一下子就压抑到了极点。
那原本看着特别诱人的四百块钱，这会儿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把高高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
沈君兰看着两人吓得不轻的样子，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光亮。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青山和那一片等着收割的金色稻田，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能打破困局的力量。
“直接把膏药卖出去，那肯定是死路一条。”
“不过呢，办法也不是没有。”
这话一出口，李队长和老王头就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岸边有人伸出手来一样，猛地抬起了头。
“队长。”沈君兰转过身，眼神又亮又坚定，“政策鼓励发展集体经济，搞多种经营，增加集体收入。”
“咱们红星生产队，背靠大山，草药资源这么丰富，为啥不……”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成立一个正式的‘集体经济药坊’呢？”
“集体经济药坊？”李队长嘴里念叨着，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眼睛里就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对！”沈君兰思路特别清晰，“由生产队出面，或者让社员们集资入股，在队里找个地方，建一个正规的药坊！”
“请老王叔这样经验丰富的药农当技术工人，专门负责采药、炮制、熬药这些活儿。”
“生产出来的膏药，那就是咱们红星生产队的‘集体副业产品’！”
“到那时候，再把膏药卖给镇医院，就是‘公对公’的集体经济往来！光明正大，合理合法，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赚了钱，归集体所有，年底给所有社员分红！这，才是真正让集体致富的路！”
“集体经济药坊……公对公……”
李队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几个词，脸上的阴霾一下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狂喜！
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
“妙啊！沈大夫！你这脑子……你这脑子是咋长的啊！集体经济！副业产品！公对公！”
“对！对！对！这完全符合政策！‘割尾会’也管不着！哈哈哈！太好了！就这么办！”
老王头也激动得不停地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药坊！这主意太棒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集体出份力！”
沈君兰见时机差不多了，马上接着说。
“队长，事不宜迟。您现在就给张院长打个电话，把咱们的难处和想法都跟他说说。”
“就说，红星生产队准备成立集体药坊，专门生产特效膏药，只要手续办好了，马上就能签合同供货。”
她看着李队长，话里有话地补充道：“请他……帮咱们参谋参谋，这个药坊的手续该怎么办？能不能……办得快一点？”
李队长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张院长！镇医院的院长！人脉广，关系硬！现在又急着要这批救命的膏药！
让他去跑手续，可比他们这些庄稼汉跑断腿都管用！
“好！我这就打！”
李队长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旁边，抓起听筒，快速摇通了镇医院。
“喂？张院长吗？我是李永胜！有个情况……得跟您汇报一下！”
电话一接通，李队长脸上的激动立刻就收起来了，换上了一副“为难”又“抱歉”的表情。
“李队长！怎么样？沈大夫答应了吗？药什么时候能……”电话那头，张院长的声音透着满满的急切。
“张院长！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李队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全是“无奈”，“刚才我们几个琢磨了一下政策……您也知道现在这形势……我们医务室是集体性质的，这么大批量对外卖药，风险实在太大了！万一犯了错，我们……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几秒钟后，张院长明显失望又着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唉！李队长！膏药效果这么好，病人都等着救命呢！你们……再想想办法呀！”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李队长话锋一转，语气里透出一丝“希望”。
“沈大夫提了个建议！我们生产队打算成立一个正式的‘集体经济药坊’！把膏药当成我们的集体副业产品！这样一来，咱们就是‘公对公’的交易，合理合法，谁也挑不出毛病！”
“集体经济药坊？公对公？”张院长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声音猛地提高，满是惊喜，“好主意！李队长，这个办法太好了！完全符合政策！我举双手支持！”
“可是……”李队长的声音又变得“为难”起来，“张院长，您也清楚，成立这药坊的手续……太麻烦了！又得跑公社，又得跑县里，我们对这些流程一窍不通啊！这手续要是卡住了……药坊开不起来……这膏药……唉……”
他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这个天大的难题，稳稳当当地抛给了张院长。
电话那头的张院长，握着听筒，一下子就明白了李队长话里的意思！
红星队办不了手续？
可他急需要这批膏药啊！这膏药不仅能救病人，还能让他的医院名声大噪！
他眼神一凝，当机立断！
“李队长！手续的事，包在我身上！”张院长的声音一点都不含糊，充满了权威，“我亲自去跑公社！跑县里！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你们这个集体药坊的批文拿下来！”
“你们现在就赶紧筹备起来！场地、人手、锅灶！等我的消息！手续一到，立刻开工！这膏药，我等着急用！”
“哎呀！张院长！那可太感谢您了！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啊！”李队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您放心！我们绝对不拖后腿！我这就安排！马上就办！”
“哐当”一声，李队长挂断了电话，这时候他脸上哪还有半点“为难”的样子，全是红光，干劲十足！
他猛地转身，对着沈君兰和老王头，大手一挥，声音响亮地说：
“听到了吧？！张院长亲自去跑手续了！咱们红星生产队的集体经济药坊！成啦！”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医务室，直奔队部，抓起大喇叭的开关就大声喊了起来：
“喂喂！全体社员注意啦！紧急通知！副队长、会计，马上到队部开会！第一小组的组员，立刻回队部集合！有重要任务！”
这吼声通过大喇叭传遍了整个村子的上空，就连田间地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正在地里割谷子的副队长、会计，还有第一小组的社员们，都一脸茫然地被召集到了队部。
李队长站在队部门口的台阶上，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同志们！咱们红星生产队，要干大事啦！要成立集体经济药坊！专门生产沈大夫的神膏药，卖给镇医院，给集体赚钱，年底给大伙儿分红！”
“你们几个，现在就去把队部后面那个废弃的碾米坊，给我收拾出来！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墙刮平，地夯实！明天，药坊就在那儿开张！”
他又指着另外几个人。
“你们，去库房把那些闲置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修修补补，搭架子，做药柜！”
“老王头！”李队长最后看向激动得胡子都乱颤的老王头，“你，带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娘，上后山！按照沈大夫列的单子采药！能采多少采多少！药坊开张，就等着你们的药材下锅啦！”
“是！队长！”
众人齐声大喊，声音震得老远！
虽然大家还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集体创收”、“年底分红”这几个词，就像一把干柴扔进了火堆里，一下子就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一时间，废弃的碾米坊前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整个红星生产队都沉浸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当中。
而这时候，刚从镇上回来的刘老根和刘三父子，大老远就听到了村里大喇叭的动静。
当听到“副队长”、“会计”这些陌生的职务时，刘老根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他紧紧攥着拳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