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你记不记得,那时你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偷偷摸摸地让我暑假带回家看?那是你唯一的一次拿书给我看。”
他笑:“咋不记得呢?我好不容易搞到那本书,后面排了一长串人等着要看呢。”
她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她,坐起身,说:“我可不可以去洗个澡,回来再慢慢跟你讨论你的《情人》?你要不要洗一下,要不咱俩一起去,边洗边讨论?”
他笑,说:“还是你先去吧!咱俩一起,我怕洗不完也讨论不完。”
说到讨论,她心里已经严肃起来,不理会他,轻笑了一声,径自去了卫生间。
等他洗完澡出来,发现她已经换了新床单,旧床单在洗衣机里翻滚呢。
他问:“这也太浪费水了吧?别忘了这儿是黄土高原,严重缺水地区。”
她笑,反问:“那咋办?要不下次把你要随身带着的那个铺上?睡在脏床单上我睡不着。”
他说:“哪里脏了?我都没感觉,我睡在脏的地方好了。”
她笑:“不行,我是豌豆公主,九层褥子下面一粒豌豆都能硌到我。”
他抱着她重新躺下,问:“豌豆公主是谁?”
她反问:“你小时候没看过《格林童话》吗?那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你知道不?”
他说:“好像听说过。”
她说:“她们差不多,一伙儿的,都是格林家出来的公主。这位公主以身体娇弱、敏感着称于世。”
他笑:“啥王子公主,都是小女孩看的,男孩不看这些。”
她问:“那你看啥?对了,男生们喜欢暗戳戳看《情人》。”
他辩解:“没有,我从来不看黄书,这本书也不能算是黄书,写这本书的英国作家很有名呢,他的小说甚至推动了英国的工业革命。”
她说:“d?h?劳伦斯,对吗?为了更好地理解他这部作品,我后来甚至又看了他的十几本书,都是在咱学校图书馆三楼文艺借书室找到的。没想到吧?”
他吃惊:“那么多呢?文艺借书室每个月只给借一本书,那你不是看了一、两年?”
她笑:“我差不多半学期就全看完了。文艺借书室那个特别严厉,谁都怕的老太太,后来我每次去,随还随借,对我可温柔了。”
他问:“那为啥?不会是看上你,想让你嫁给她家的傻儿子吧?”
她反手打他的屁股,他抓住她,搂紧,不让她再打,笑,说:“要不然那刻薄的老巫婆怎么会对你温柔呢?”
她说:“有一回我去还书,没到时间,不能再借,就站在里面看,正好她在整理书籍,我就帮她一起整理,然后就聊起来了,后来她要关门,就让我把手里正看的那本借回去看,以后,只要我去还书,她就给我借新的。”
他说:“看不出来,你对付人还挺有一套的嘛!”
她笑:“你还记得不?咱俩那次去那个飞机修理厂,那个守卫的小战士,开始不让咱们靠近停机坪,后来开始主动给咱们讲解每架飞机的机型、特点?”
他笑:“他就是给你讲,哪是给咱们讲,我是硬腆着脸凑过去听的。”
她笑,说:“后来我发现,越是那些表面凶巴巴的人,其实内心都是很柔软的。”
他在后面说:“确实,比如你,表面看上去温柔似水,内心其实坚硬如铁。”
她不干了,转过身捶他,他试图重新抱紧她,一边笑着讨饶:“好好好,是我坚硬,你温柔,你温柔,似水、似水!”
这听着怎么都不像好话,她打他的手抬的更高了,心里却充满歉意,有时人们看似无心的话,可能道出的是心底最深的伤痛。
安静下来后,她问:“那现在咱俩开始正式讨论当年你当宝一样拿给我,那本看似黄书,其实是传世名着的《情人》?”
他说:“你说,我听着呢!”
她说:“你肯定想不到吧?那本书我拿回家,并没有偷偷摸摸地看,而是大大方方地看,看完就放在沙发上,我爸我妈啥也没问啥也没说,后来我表哥来了,问‘你在看这本书吗?觉得好看吗?’,我说‘还可以,需要了解作品和作者的写作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我表哥也说‘对,其实是一本挺严肃的作品。’显然他也看过。”
他说:“那时候我问你,你怎么没跟我说?”
她说:“你把它当作一本黄书偷偷塞给我,还让我回家没人时偷偷看,我怎么跟你讨论?去迎合你的恶趣味吗?”
他辩解:“我没那意思。”
她说:“我那时有两点不太理解查泰莱夫人:第一,她是因为爱才嫁给查泰莱先生的,难道他因为战争失去了某个器官,她就不爱他了吗?那如果他失去的是一只胳膊一条腿呢?她也不爱他了吗?第二,她怎么会爱上一个农民,一个猎户?就因为他有她先生没有的那个器官吗?难道那个器官比一个文明人的大脑还重要?”
他抢着说:“当然重要!”
她说:“对,人的每个器官都很重要,但我觉得作者过分强调了那个器官的重要性。食色,性也。食和色,都是天性、本能,谁也不比谁更重要,贬低谁,强调谁,都不正常。后来我看完劳伦斯的系列作品,就明白了,他这是在矫枉过正!因为在他之前,人们贬低、甚至罪恶化那个器官,他不得不用矫枉过正的手段,来让它回归性,或者说人性,应有的地位。”
他说:“宝贝,你好深刻!”半真半假。
她拍他一下,接着说:“现在来回答我对查泰莱夫人的两个不理解:第一,她不是因为他失去了某个器官而不爱他,她讨厌他、憎恶他,是因为他那可悲又可怜的男权思想,一个甚至都不完整的人,还企图物化她、控制她,当然,他首先物化了他自己,把自己变成工业化社会大机器的一部分,最无情的那部分。第二,她爱上那个农民、猎户,是因为他是一个鲜活的,有独立思想的人,他首先在思想上是完整的,当然身体也是完整的,作者正是借着他身体的健全,来形象化他精神和人格的健全。我后来看了他的很多作品后,发现英国人,哪怕普普通通的工人、农民,也很可能都是有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的,完整的、大写的人。我们,我们的情况可能恰恰相反。但也可能我对我们的工人和农民还缺乏认识,比如我那两位师傅。”
他叹口气:“唉,你这小脑袋瓜想这么多,累不累呀!早知道我就不借这本书给你看了。我只管咱们都是完整的人,从精神到肉体,就好!至于其他人,管他呢,越傻越好!”
她陷在自己的思想中一时还拔不出来,继续问:“你说爱是不是必须包含性?没有性,难道爱就不能存在了吗?有个作家,写《我与地坛》的那位,史铁生先生,你知道吗?”
他“嗯”了一声,说:“知道。下半身都残了。”
她说:“他是我最敬重、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我觉得正因为缺失,他的生命,他作品中表现出的生命力,尤其强劲。”
他搂紧她,问:“难道你喜欢他那样的?”
她笑:“不,我只喜欢你,还不是你这样的,只是你。”
他笑了。吻她。
她接着表述:“我不知道你们男生什么情况,就我自己,如果我可以代表女性,在和你在一起之前,我没想过性的事,最多偶尔好奇一下,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爱,我是不需要性的,甚至会让我感到恶心。”
他马上说:“我也一样,不知道别人什么样。你千万别好奇,我可害怕你的好奇心了。你就知道我就行了。听见没,宝贝!”
她笑,往他身上挤了挤,他更紧地抱住她。
她还在唠叨:“拿史铁生先生和查泰莱先生做对比,我有个重要的发现,每个人,或者天生或者后天遭遇,都不可能完美,总有缺憾,甚至缺失,有些是有形的,比如胳膊、腿、下半身,有些是无形的,比如智力、感受力、原生家庭、出身背景,面对痛苦、战胜痛苦,才能超越痛苦,成就更伟岸的人格,成为更完整、完善意义上的人。而试图掩盖、虚饰、逃避、转嫁,只会放大自己的缺陷,变得更猥琐、更卑鄙、更可怜。”
身后传来他沉稳的呼吸声。
她无声地笑了,枕着他的胳膊,无忧而幸福地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