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学着当年那女孩的样子,一次次想保持距离,又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靠近,春子听着她的叙述,看着她的表演,笑的全身颤抖。
两人突然都安静下来,过了会儿,春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她一脸温柔浅笑,好像还沉浸在当年那个日暮黄昏放学的路上。
春子碰了碰她,问:“为啥后来再没见过他?”
她说:“是不是当你心里总惦记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能看到他?当你不再惦记他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春子歪着头,思索状。然后又碰她一下,问:“唉,那你为啥不再惦记他了?是因为你以为他喜欢那个女孩吗?”
她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从那个女孩身上看到自己,然后就跳出了自己。”
春子似懂非懂,愣愣地看着她。
她笑,说:“我也说不清楚。就好像是对自己当年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划了个完美的句号。”
春子问:“你爱他吗?”
她说:“那也不能说是爱,就是欣赏、好奇,还有一点点神往。”
春子问:“那应该算是你的初恋吧?”
她笑,说:“只能算是第一次心动吧?!”
春子八卦地问:“还第一次?那是不是还有第二、第三次?”
她不置是否,反问:“我们三班那个杨辉,你还有印象没?”
春子笑,说:“当然有,估计没一个女生会对他没印象。”
她笑着说:“我估计刚上高一的时候,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喜欢过他。”
春子问:“你也喜欢他?”
她笑,说:“你知道,我喜欢画画么,他长得太完美了呀,像掷铁饼的那个希腊少年。而且他的眼睛,真的是灰绿色的,差一点儿就是盈盈海水之蓝。我问过他,他说他祖上真的有罗马人,应该是他妈家,有罗马人血统,他还有两个哥哥,长得也都像他一样五官立体,高鼻深目。”
春子笑眯眯推她一下,说:“你还没说你是不是喜欢他呢?”
她笑,问:“你为啥那么着急想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他?”
春子佯装生气,说:“哎呀,别卖关子了,快说!”
她又开始讲故事:“刚开始,我像其她那些女生一样为他心动不已。国庆节放假,我们班组织秋游,去爬了高山,那时候我还不会骑自行车,他们就安排几个高个儿的大男生带我们这几个不会骑自行车的女生,其中包括他,我心里特别想坐他的车,最好是坐在前杠上,可不知为什么,我拒绝坐所有男生的车,最后没办法,王玉婷骑车带我,她那时候经常骑车带我。爬山的时候,他们几个大男生站在隘口上接应后面的女生,每次当他那双大手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全身像过电一样颤抖,也不知他发现了没有?回来的时候,王玉婷实在带不动我了,我又不愿意让男生带,没办法,咱们体育老师只好亲自带我,他是秋游的主要组织者。”
春子脸上的表情随着她讲的故事变幻不定,她停讲了好一会儿了,春子才意犹未尽地问:“那后来呢?”
她斜了春子一眼,说:“你咋那么多后来呢?还非要听个好歹出来呀!”
春子打她,说:“快说!我知道你肯定还没讲完。”
她说:“后来就发现他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蠢得要死,又爱慕虚荣,喜欢到处撩女生,这一点最要命,贱兮兮的。正好咱们学到那篇刘基的《卖柑者言》,“望之烨然,败絮其中”,我简直觉得这说的就是他。一个人蠢点儿未必会那么让我生气,但长那么漂亮却是个蠢材,这实在让人怒不可遏,这不是暴殄天物吗?我们班那时候上晚自习不固定座位,他总是喜欢抢着坐在我旁边,每次都被我骂到死。”
春子笑的前仰后合,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突然说:“我知道你后来为什么跳出了自己,也许真的接触下来,那个男生比杨辉好不到哪儿去。长得好看的男生大多免不了轻浮,这好像是个规律。所以你不去认识他是对的,葆持心底那份纯真美好!”
她紧紧抓住春子的手,眼光中尽是“知我者唯君而”的赞佩和庆幸。
春子的手回应着她,紧紧地回握。
两人沐浴着冬日的暖阳,静静地靠在花坛边,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足过了听完一支口哨曲的功夫,她问:“你刚才有没有听到那支口哨曲?”
春子问:“哪支?我没听到什么口哨曲呀?”
她轻轻哼起那首曲子。
春子说:“听着好熟悉呀!这什么曲子?”
她说:“那时候课间休息,咱们靠在这儿说话的时候,学校的广播里就放这支口哨曲。可惜我不会吹口哨。王一宁吹的可好了,有一回自习课,他那时候总是喜欢侧身坐在我前面,一边看书一边吹口哨,我问他会不会吹这首曲子,他马上吹了出来,说是苏联歌曲《小路》。”
春子长长地“哦……”了一声。说:“王一宁挺好的,初中那会儿被老师那么整,还是挺单纯、挺善良的。我记得有一回有个男老师,也不知为啥,快把他的耳朵扯下来了,流了好多血。”
她没说话,她当然记得,都记得。
春子又问:“哎,为啥你身边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
她愣了一下,反问:“是吗?”
春子说:“你看,初中的时候,你跟张彤和舒奕同桌,他们也都是风云人物,还有你家楼上那两个,也都是风云人物。”
她笑,说:“好像还真是的。你还记得初三那次,咱们最喜欢的,长得像山口百惠的英语老师,讲着讲着课突然晕倒了,舒奕一个箭步抢上去背起她,张彤在后面扶着,路上两人还抢了一下,去了校医务室?”
春子“哈哈”大笑,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呢?”
她笑,说:“这俩无耻之徒回来还在那儿讨论呢,什么深谷幽兰,软玉温香……”
春子笑得花枝乱颤,说:“那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肯定不会说的像你这么文雅吧?”
她也笑,说:“我说个大意,你知道就行了。”
春子又笑。然后问:“咱俩走走吧?你想去初中部那边看看吗?”
她说:“算了,那边有太多惨痛的记忆,咱俩去后面实验楼和操场看看吧?”
春子笑,说:“行!”
两人说说笑笑走过实验楼,穿过小花园,拾阶而上,走到后操场。
她指着操场尽头的那面高墙,说:“那面墙那么高呢!想象一下当年路飞是怎么被刘刚追着飞过去的?”
春子的笑声在空阔的操场上听着很响亮,两人都吓了一跳。这时从那一排教职工宿舍里走出一个人。
两人放低音量,她说:“你还记得吗,咱们高三那年学校办了个冰棍厂,就在那边体育器材室旁边?”
春子说:“好像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她说:“刚开业那会儿,有一天晚自习,我那个同桌,他不是长的特瘦吗?又穿了一件很肥大的长风衣,跟老师请假,说要上厕所,然后就在身上藏了十几只冰棍儿回来了,分给周围的每个人。”
春子禁不住又“哈哈”大笑,笑声引得刚出来的那个老师频频向她们这边张望。
她突然拉起春子仓皇逃跑。春子问她:“怎么了?那人是谁?为啥一直往咱们这边看?你干嘛害怕他?”
她说:“那好像是我高一高二的数学老师。他原来一直当我是数学天才,有一回全校选拔全省奥数竞赛选手,他突然通知我去参加,我从来没接触过奥数,一看那些题,根本就不认识,直接考了8分,紧接着数学单元测验我又考了8分(春子“哈哈”大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懂数学题了。从那以后他对我各种指桑骂槐、讽刺挖苦,搞得我见到数学题就犯怵。得亏高三把我们班拆了,换了数学老师,我才慢慢自我疗愈,从零开始,恢复信心,高考勉强考及格了。”
春子一边追着她的步伐往外走,一边同情地说:“你还有这么一段呢,都没听你说过。”
她说:“我跟谁也没说过。就我自己也是过去那么多年才慢慢看清这件事。”
春子说:“唉,每个人能活这么大都不容易啊!”
她说:“嗯,一个好老师足够成就一个人一辈子,一个坏老师足够毁了一个人的一生。我比较不幸,在你们公司一中碰到不止一位毁人不倦的老师,还好我比较坚强,居然活了下来。”
春子在后面捏了捏她的手。
她回头笑了一下,又说:“当然也有温柔的好老师,比如咱们初中的英语老师和我高三的班主任,还有,我认识了你。”
然后她走的更快了,说:“真是我们当年的数学老师,他也要出校门,就跟在咱们后面。快走!”
两人逃亡似的奔到校门口,拉开门闩,大声谢过传达室大爷,一溜烟往春子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