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秋天,星期六中午,骑车上学的路上,在盘旋路拐弯的时候,前面那辆大卡车上突然甩下来一根绳索,套住了自行车把手,她连人带车被拖行数十米。爸爸听上班路过的单位同事报告,赶到学校带她去医院检查。晚上,她盖着毛巾被半躺在沙发上,胳膊腿上缠着纱布,一堆同学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笑。陈彦说:“等会儿雪儿妈妈出差回来,看我们一堆人围着她,肯定还以为怎么了呢。”她出主意:“等会儿我妈回来,咱们都不说话,低头作沉痛状,看我妈啥反应。”妈妈进门,果然被吓得面无血色,问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她马上就后悔了,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给我爸找了个忘年交,他晚上还请那司机喝酒呢!”说着掀开被子,忍着疼活动了一下四肢。妈妈惊魂稍定,脸上渐渐回复颜色。问起事情经过。
二姐、三姐相继出嫁,爸爸再难找到发火的由头,妈妈也退休了。记忆中,那是妈妈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妈妈极尽温柔细致地珍重打磨着“岁月静好”四个字。以至于她常常惊叹:“妈,这是你做的菜吗?怎么这么好吃呢?”,“妈,怎么你养的这盆荷花令箭花妖附身了吗,不停地开花?”,“妈,咱家的家具被你擦的都包浆了,水泥地面被你拖的走在上面直打滑!”,妈妈满面红光,“呵呵”地笑。
读大学之前,母亲离开她,时间超过三天,记忆中只有两次。一次是二年级暑假,母亲带她到J城探望刚刚恢复工作的父亲,回去经过马嵬坡,顺路去看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姐,大姐留她在身边带了半个月,再回家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紧紧揽着她,说:“再不让你离开那么久。”四年级的冬天,母亲去J城动手术,住了一个月医院,中间说太想她了,让父亲带她去J城医院见面,见到她的时候,她分明看到母亲眼里有泪光。
她上大学,母亲舍不得,跟去大姐家,想每个周末都能见到她。还没入冬呢,周末她去大姐家,不断地听到大姐在训斥母亲,先是嫌弃母亲碗洗得不干净,继而抱怨母亲桌子擦的不干净,然后又数落母亲不会用她家的洗衣机,她愤怒地对大姐说:“你不知道咱妈有关节炎吗?你家的水那么凉,你还让咱妈洗碗、洗衣服?洗了,还嫌她没洗干净?”然后对母亲说:“妈,咱回家去,别在这儿受她的气。”母亲眼里含着泪,嘴唇微微颤抖着说:“我想在这儿多陪陪你。”她轻轻帮母亲擦去泪水,说:“您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不想让你受人家的气。”
大二暑假,她陪母亲回到阔别多年的皖南老家。她们住在黄山脚下的民宿里。早晨,向导带着她们在山脚游玩,母亲说累,她让向导带母亲回去,自己步行进了翡翠谷,走远了,回头看,母亲还在原地站着,眼里泪水泫然欲滴,像被大人抛弃的孩子一样委屈无助。上山后,她们住在光明顶,第二天天不亮她去看日出,奇峰云山雾罩,风云变幻,下雨了,旁边的游客纷纷找地方躲雨,母亲撑着雨衣出现在她身后。回到湾沚,母亲在种满茶树的山间小道上健步如飞,远远把她甩在后面,她笑母亲:“啊,你这会儿不嫌累了,腿也不疼了?”母亲头也不回笑答:“我十九年没回来了,你慢慢来,我先去看看我哥哥。”她陪着母亲,在舅舅家住了三天,没上过一次厕所,也没敢喝一口水,母亲陪着她,满村子找厕所,没一个是她能走得进去的,本来想回家多住几天的母亲,只得含泪告别了舅舅,带着她去城里找厕所。进南京玄武湖公园,她把母亲安顿在湖边长椅上,说:“妈,你坐这儿,我进去转一圈,回来接你。”母亲瘪瘪嘴,又委屈得要哭,她只好陪着母亲就在公园门口走走停停坐坐。
她和母亲去南京火车站买回家的火车票,刚下公交车,只见买票的队伍,从售票大厅出来,拐着弯穿过火车站广场,一直排到了路边。她问旁边维持秩序的铁路民警:“排在最后的人今晚下班前能买到票吗?”民警答:“那不一定。”她又问:“那明天来了今天排的还算数吗?”民警答:“那肯定要重新排了。”母亲绝望地看着她,问:“那咋办?”她安排母亲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说:“妈,你就坐在这儿等我,我进去看看。”自己一个人进了售票大厅。过了会儿出来,招呼母亲:“走吧,妈,咱回去吧。”母亲诧异地问:“回去?那咱们不买票,不回家了?”她扬了扬手中的两张票,说:“买好了呀,已经!”母亲满眼惊诧:“买好了,都?”随即转为欣赏、赞叹,问她:“你怎么买的,这么快?”她笑着说:“我先看好车次和票价,准备好钱,然后就站在窗口等着,前面的人刚买完,我就问:“请问7月29号51次列车到J城的票还有吗?”售票员说:“有。”我直接把钱递给她,说:“我要两张。”然后就拿到票出来了,后面排队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走出售票大厅了。母亲仰望她的目光,让她既得意又心酸。
暑假里无事,她给母亲读泰戈尔的诗,当她读到:“在我干枯的心上,好多天没有受到雨水的滋润了,我的上帝,天边是可怕的赤裸——没有一片青云的遮盖,没有一丝远雨的凉意。如果你愿意,请降下你的死黑的盛怒的风雨,以闪电震慑诸天吧。但是请你召回,我的主,召回这弥漫沉默的炎热罢,它是沉重尖锐而又残忍,用可怕的绝望焚灼人心。让慈云低垂下降,像在父亲发怒的时候,母亲的含泪的眼光。”时,母亲叫住了她,母亲眼里含着泪水,微笑着说:“再给我读一遍刚才那首诗,最后那一句——像在父亲发怒的时候,母亲的含泪的眼光,写得真好!”于是,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地为母亲读着这一首诗,母亲总是意犹未尽地倾听着,透过朦胧的泪光,凝视着不知道是哪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