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好沉。
她沉淫在梦底,一会儿在天上御剑飞驰,一会儿在地底摸黑爬行,一会儿阳光刺目汗如雨下,一会儿如坠冰窖冷的打战,全身的骨头、关节痛入骨髓……她想:“莫不是遭逢什么机缘,误食洗髓的丹药,正经受剜骨洗髓的痛?那就来吧,来吧!”只用心去体会那磨折的苦,全身竟越来越通泰、越轻盈,好像被淬过火的器物,更纯粹。而喉咙里似含着一柄手术刀样的锋刃,割的火辣辣的疼……
中间爬起来,上厕所,“咕咚咕咚”喝下几杯水,最后干脆提了一壶凉开水,拿了个杯子,放在床边。起身的时候,有时候外面天是黑的,有时候是白的,她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怀疑自己被煅烧出了火眼金睛,也不用开灯,喝水、上厕所,趁着梦还没断,扑到床上继续上天入地、扑风捉影、寻踪觅迹,觉得梦里好幸福,宁愿不再醒来,最好再也不用醒来。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不再觉得冷或者热,而是虚弱的时候,她拿过bb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是1995年6月22日上午7:00,她睡了整整两天三晚。bb机上显示两个号码,两个号码都是办公室前台座机的。除了公司的人,没人知道她的bb机号码,她不喜欢被人呼叫到处找电话回话,张惶失措的感觉。
她感觉到肚子饿,喉咙堵。一边咳嗽一边爬起来,咳出来的痰吐到马桶里,红红的,吓了她一跳,这是吐血,要死了吗?继续咳,再吐,还是红的。喝了一杯水,再咳,吐出来还是红的。嗓子眼好像塞着一枚咳不出来的大核桃。她镇定下来,确定只是痰中有血,而不是吐血,就放心了。咳几天,等这个大核桃化了,应该就好了。
她慢慢地洗漱、穿衣,拿上钥匙,有零有整抓了一把钱,锁好门下楼。就近找了家门口蹲满端着大碗喝汤吃面的人,看着脏兮兮的清真牛肉面馆,要了一大碗热气腾腾加肉的牛肉面,连面带汤吃得干干净净,擦了擦嘴,出面馆。找了个报刊亭,在公用电话上拨打公司前台电话。
小蒋接电话,她问:“小蒋,是谁这两天打过我的呼机?”
小蒋居然没听出她的声音,问:“请问您是哪位?”
等她报上名字,小蒋惊问:“哦,不好意思,我没听出来是你,你的声音怎么变了,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是你?”
她哑着嗓子说:“我好像感冒发烧把嗓子烧坏了,没事,过几天就好了。谁找我呢?”
小蒋说:“是小刘找你,你等一下,我叫他来接电话。”
她听到小蒋叫:“小刘,潘经理给你回电话了!”又听到小蒋压低声音说:“你快点,潘经理好像生病了。”把听筒塞给小刘。
小刘接过电话,笑着问:“你没事吧,潘经理?这两天你没过来,张总担心你有什么事需要用车,让我问问你。”
她说:“我没事,发烧迷糊了,睡了几天,刚醒,这会儿头重脚轻,你跟张总说,我再休息两天,下周一去公司上班。”
小刘连声答应着:“好、好,我跟张总说。那你好好休息,需要用车你就呼我。”
她说:“好,帮我谢谢张总。”
挂了电话,付了五毛钱电话费,她慢慢踱回自己家。感觉很虚弱,又不想再躺下,感觉头都要睡扁了。缓缓滑进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下,对着窗外J城夏日早晨明媚的阳光,回忆这一场长觉前发生的事,突然感觉心如刀绞,努力克制着不去拉开抽屉,不去看那盒子。
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起身,抖擞精神,把放在书桌中间抽屉里的备用金全装进包里,然后出门了。
第二天吃中饭前,她的小窝里已经安装好了燃气热水器、燃气灶和液化气罐,卧室旁边的空房间里,添置了一张橘黄色可以打开摊平作双人床的布艺长沙发,一张胡桃木茶几和一组胡桃木大书柜。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有了那么点家的味道的小窝,决定中午就试试新买的双炉燃气灶。下楼去最近的市场,买了鸡蛋、西红柿、青菜、面粉、葱姜蒜,用一口小铁锅端了回来。
她一丝不苟地炒出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蒜蓉青菜,又煮出一大碗拉面。拌面做的很成功,很好吃。吃着吃着,一串晶莹的泪水掉进碗里,当她意识到那是眼泪的时候,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就那么无声地和着泪水吃完了所有的面和菜。
收拾完,她不想午睡,她已经睡够了。
回家吗?明天是星期六。
不、不、不,她不能这时候,这样子回家,会吓到爸爸、妈妈。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他们已经经历太多的苦难,没道理还要分担她的苦难。况且,她现在经历的算是什么苦难呢?是呀,其实什么都不算吧?最多就是不如意,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十之八九还不就是平常事?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如此难过呢?当眼泪再次涌出的时候,被一阵羞耻感阻挡在眼眶里,她像怕被谁看见一样,偷偷擦去。
她决定出去走走,去晒晒太阳。
她相信,明媚的阳光会给她力量,茂密生发的绿树小草会赋予她生机,奔流向前的黄河水会荡涤她的心灵,而黄河母亲,会抚慰她忧伤的心。
她出门向北,走到滨河路,顺着黄河一直走到黄河母亲雕像。坐在雕像旁,看着滚滚而去的黄河水,心慢慢清了,也静了。
河上有人在撑羊皮筏子,小小的羊皮筏子被河中心的激流和水下的暗流推搡着、拨弄着,左摇右晃、上下起伏。筏子上撑浆的汉子左支右绌,一刻也不得停歇,努力控制着筏子,既不让它随波逐流,也不教它被冲向岸边浅滩,而是乘势利导,顺流而下。
她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一颗心,随着水流,随着那汉子手里的浆板,每一下充满力量的扳动而起伏。宽广的河面上,那汉子摇摇晃晃、稳稳当当,驾驭着小小的羊皮筏子,一直向前、向前,在耀眼的阳光和河水的波纹里,终于幻成一个发亮的小点,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