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号下午下班,她坐公交车去火车站排队买第二天晚上的车票,公交车路过盘旋路口的供销社,她想起秦文,上次偶遇居然忘了留彼此的联系电话,国庆回来再来找她吧。
国庆放假第二天,她和母亲一起带婷婷坐火车去西京音乐学院学琴,到西京先买好自己当天下午回J城的车票。把婷婷送进朱教授家,她陪着母亲逛西京小寨,母亲一路走一路辨认一路跟她说,四十年前的小寨是什么样子,她和父亲那时住在哪条街,哪座院子,哪栋楼里。
她想起父亲平反前曾经带着她到西京,拜访过一位老朋友——靳叔叔,他家好像就住在小寨?母亲想了想,说:“他们可能还住在这里。”
她问:“那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靳叔叔?”
母亲很生气地说:“我没事干的,去看他做什么?!”
她很奇怪,问:“他不是我爸最要好的朋友?从小我就从我爸的叙述里熟识了这位靳叔叔,我爸不是刚有点自由就先去看他?”
母亲说:“那次你爸去看他,我就不愿意。他是你爸在宣城读书时的同学,解放前夕,你爸放弃学业参加革命,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才参加工作。他结婚晚,那时候在西京,他顿顿饭都在我家吃,恨不能住在我家,等你爸被打成右派,劳改、下放,他一次都没去看过我们……”
她很吃惊:“这人怎么这样?我爸这人好像有点儿糊涂,香臭不分呢。张叔叔对他那么好,人家离婚他就跟人家断交,这个靳叔叔他倒是天天念叨着,搞得我以为是个多么要好的朋友。”
母亲解释:“你爸爸念叨的也不是老靳,他只是在怀念自己美好的青年时代。”一边说,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知道母亲故地重游,想起了备受摧折的人生和被蹉跎的岁月,连忙打岔,说起当年在靳叔叔家的情形。
她说:“我爸带我去靳叔叔家那会儿我还没上学吧?我记得他家有个小哥哥,比我大两三岁,带着我从窗户里钻出去,爬到屋顶上玩。”
母亲说:“你记性真好!你那时候还没上学。听说老靳三十岁才结婚,娶了个北京人,就生了一个儿子,很小,比你大不了几岁。”
她说:“我记得靳叔叔是满族人,他爸爸是留洋回来的铁路工程师,所以靳叔叔英语特别好,除了英语其它功课都没有我爸学得好。他结婚那么晚,是不是他那时候日子也不好过啊?”
母亲说:“他再不好过,能比我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还难?”
她想想,也是!但还是说:“每个人对噩运的承受能力不同,他也许只顾可怜自己了,根本想不到还有比他更难更需要帮助的人。”
母亲说:“不是那回事。他那人人品就不行,那时候你爸带你去看他,他以为你爸是去找他帮忙,问他借钱,先哭起穷来。他也不想想,多难的日子我们也没求过人,‘四人帮’打倒了,要解放了,我们会去求他?你爸那时候不顾我反对,要去看他,去了,回来再也不提他。”
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后来再没见过靳叔叔。”
看看时间差不多,她和母亲回朱教授家接了婷婷,母亲说要带她们去南大街吃羊肉灌汤包,从前在西京,父亲最好这一口,每个周末都要去吃。
南大街的羊肉灌汤包很好吃,母亲却不吃,只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和婷婷吃。她诧异,说:“妈,你也吃呀,咱不至于连羊肉灌汤包都吃不起吧?”
母亲说:“我不吃羊肉,膻得很,你爸爱吃,你像你爸。”
她说:“那咱给我爸打包一笼带回去。”
母亲说:“羊肉的,凉了难吃,他要吃下次自己来吃。你喜欢吃多吃几个。”
她问:“那你吃点其它的?这儿有没有你爱吃的?”
母亲环顾左右,说:“那我吃一碗胡辣汤吧!”
她马上放下筷子,跳起来,说:“妈,你就坐这儿等着,我去给你端过来。”
母亲一边吃胡辣汤,一边讲故事:“那时候你爸在陕北劳改,我带着你大姐去看他。坐了一晚上火车,早晨下车,车站只有一个卖胡辣汤的小摊子,只好吃了一碗胡辣汤,就靠着那一碗胡辣汤,抱着你大姐在山路上走了一整天,才走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时候,你大姐才一岁多,不到两岁。”
她说:“难怪你要吃胡辣汤!我尝尝,好吃不?”
说着接过母亲手上的洋铁皮勺子,在母亲碗里舀了一勺胡辣汤吃了,说:“嗯,好吃,我再要一碗,婷婷,咱俩分着吃,好不好?”
起身又去旁边店里端了一碗胡辣汤回来。
接着,她戳破一个包子,把里面的肉馅儿挖给婷婷,皮儿蘸上料汁,搛给母亲,说:“妈,这皮儿不膻,很好吃,你尝尝!”
母亲很顺从地吃了,说:“还可以,挺好吃的!”
她看母亲爱吃,又挖了几只包子皮儿搛给母亲,母亲连连说:“不要了,不要了,我尝一尝就可以了,等下打嗝都是羊膻味,难受!”
她做个鬼脸,一边嗔怪母亲:“事儿真多!”一边把蒸笼里婷婷吃剩下的皮儿和包子都吃了。
到车站,安排母亲和婷婷坐在售票大厅长凳上等,她去买了两张带座的火车票和一张站台票。
进站,送母亲上车,把小提琴放上行李架,安排母亲和婷婷在座位上坐好。俯下身,抱着母亲亲了亲,轻轻拂去母亲眼角的泪水,柔声说:“妈,等婷婷放寒假你们就回家,到时我每星期都回家看你。”又亲了亲婷婷。她在列车员的催促声中恋恋不舍地下车,站到车窗旁,目送着绿皮火车载着母亲越走越远,直到视线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