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号上午,总裁叫她过去,她敲门进去,总裁让她坐,坐下后,总裁说:“厅里上报了一个国家级草原生态保护项目,已经立项,现在准备申请亚洲开发银行贷款,亚行要派一个技术援助小组来做草原生态保护规划,项目地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一带,条件挺艰苦的。技援小组需要一个英文翻译,既要懂英文,还要有专业基础,周厅长想到了你,你愿不愿意去试一试?”
当她听到草原生态保护,听到河西走廊祁连山,听到英语,眼睛越来越亮,等总裁说完,她立刻表示:“我愿意。”
总裁说:“亚行技援小组计划五月初到,具体时间等通知,你既然愿意去,不怕吃苦,那就做好准备。这个技术援助项目的时间大概需要三个月,这三个月的工资仍然由厂里给你发,到时候你和邱会计联系。”
她站起身,因为激动,脸红扑扑的,说:“好,谢谢总裁!我一定做好准备,不让您和周厅长失望。”
因为有了这个安排,她听英文广播不再避忌,几乎二十四小时戴着耳机,梦里的人全都说英文。她身边一直带着《牛津英汉双语词典》,把关于草原和生态保护的英文单词全部摘抄出来,怕记不熟,买了个mini笔记本、摘录在上面,随身携带。又去书店看了好多关于祁连山、河西走廊的书,回来把关键词的英文也摘录在小笔记本上。还买了一本《旅游英语》、一本《汉英口译教程》,还有一本《外贸英语》。她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把这些书全部看过一遍,时间就来到了四月底。
这天下午,她接到总机转来父亲的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喊了声“爸”,声音便哽住,不敢出声。父亲的声音也走了腔,说:“你妈在这儿,让你妈跟你说!”她叫了声:“妈!”泪如雨下,任由母亲哑着嗓子在那头呼唤:“雪儿,雪儿,雪儿!”出声不得,好半天才说了声:“妈,我在这儿呢!”母亲在那头问:“你五一放假不?放假能不能来S省看看我和你爸?”“五一”后要接受新的工作任务,而且加上周末也只有两天假期,她本来没打算去看爸爸妈妈,此刻听到母亲问,就有些犹豫,说:“放假时间太短……”没想到母亲含泪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长大了,不需要妈妈了!”一阵锥心的刺痛从胸部蔓延,她马上对着电话说:“好、好、好,我去,我去看你们。我坐三十号晚上的车,一号早上到!好不好,妈?”
四月三十号下班,她挎了个短途旅行包坐厂里班车到盘旋路,跳上随后而来的31路无轨电车来到火车站,匆匆走到售票处,仰头查看南去的列车发车时间和停靠车站,晚上八点钟有一列从库尔勒始发去广州的特快,没票了。她看了看表,七点整,毫不犹豫买了张站台票,拿着票一刻不停进入二楼候车大厅按指示进入指定的候车室等待放行进站。等待的那几分钟,有铁路警察进来随机查票,她一点儿也不紧张,她想好了,谁也别想拦着她上这趟车,还好,警察从她面前走过什么也没说。开始排队进站了,她拿着站台票排在中间,检票员一边扭头和旁边的同事说话,一边顺手剪了她递到面前的车票,她找到八号车厢上了车,走到车厢中部,飞快地巡视车厢,居然看到一个空座位,等等,那个座位空着好像不是没有理由的,两个人的座位,面对面坐了三条维族大汉,她略微犹豫,走过去问空座位旁边的维族小伙儿:“请问您旁边的座位有人吗?”正在说话的三个小伙子同时愣住,交换了下眼神,被问话的小伙子站起身,说:“没人,你坐里面吧!”还很绅士地问:“要我帮你把包放行李架上?”她毫不迟疑把包递给他,说:“谢谢啦!”然后坐进靠窗的座位。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显然一下子取得他们好感,三人从眼神到身体都放松下来。
车开了,三人中明显是头儿的小伙儿问她:“你去哪儿呢?”带着明显新疆口音的普通话唤起她在学校的记忆,那时她认识不少新疆同学呢。她老老实实说:“去西京。你们去哪儿?”他答:“终点站,广州。”又问:“你是学生吧?”她答:“对,想家了,过节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反问他们:“你们去广州干嘛?”三个小伙儿打开了话匣子,互相补充着说:“去做生意。广州三元里知道吧?全是新疆人,我们就住在那里面,广州警察都不敢管。我们在广州做生意好几年了,回家看了看,这次约着一起再去。”她说:“‘三元里’这个名字听着好熟悉,好像历史书上有广州三元里起义还是什么的?”他们一听她说这话就来了劲儿,说:“新疆人在广州三元里做生意由来已久,把三元里叫‘小乌鲁木齐’。三元里的新疆人都很团结,有啥事招呼一声都是一起上呢。有一回和广州的警察对峙,把他们吓坏了。”说到这儿三人得意地大笑起来,不知为啥,她感觉满车厢的人似乎都屏息静气听他们说话呢。
十点钟,车上广播通知:“各位乘客,请准备好车票,列车员将挨个车厢检查车票。”她心里暗自做好主动补票的准备。
列车员查票刚进八号车厢,三个小伙儿对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头儿向后微微撇了下头,坐在她旁边的小伙儿起身去了厕所,她心里暗暗好笑:“原来他也没买票!”列车员查到他们这一排,头儿旁边的小伙子取出三张票,指了指她和头儿,说:“我们三个人的票。”待列车员查完整列车厢,她旁边的小伙子回来了,很得意地对她说:“怎么样?可以吧!”她诧异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没票?”他们很得意地说:“学生嘛,哪来的钱买票?一猜你就是逃票的。”真让她汗颜。
头儿吩咐坐在她旁边的小伙子从放在行李架上的旅行袋里取出烤肉和馕饼,邀请她一起吃,她没吃晚饭,看着如此地道的新疆美食如何能拒绝?毫不客气分享了他们的食物,抱歉地说:“我下了课就往车站赶,什么也没带,真不好意思,没什么可给你们分享的。”三人毫不介意地说:“没事嘛,我们带的多着呢。”
十二点,车厢里大灯熄了,大部分乘客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旁边的小伙儿取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铺在小桌子上,然后掏出一个烟盒,在白纸上倒了些黑褐色碎壳状屑末,卷起来,掏出火机点燃,三个人轮流吸了一口,她突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似曾相识,忍不住去向记忆中寻踪,然后陷入一种如痴如醉如梦的美妙境界。三个人各吸了一轮,旁边的小伙儿把那烟卷递给她,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勉强,三人又轮流吸了一轮,头儿表示够了。她还沉浸在那种不知道是什么香气的香气里。过了会儿,轻轻问:“这就是大烟吗?”头儿很淡定地答:“不是,大烟会上瘾,这个不会。”头儿旁边的小伙儿说:“晚上吸一点就不那么困了,要不然太困,又睡不成。”“那这个是什么呢?”她想。“如果不是我坐了这个座位,他们其实可以换着休息一下的。”她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