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的夜风裹着桂花香钻进西装领口时,陆昭正站在明远酒店宴会厅的旋转门前。
门内传来弦乐四重奏的轻响,水晶吊灯的光透过磨砂玻璃渗出来,在他皮鞋尖投下一片模糊的金斑——像极了父亲旧笔记本里,仁爱医院解剖室那盏吊灯的光晕。
他整理袖扣的动作顿了顿。
袖扣是沈清今早硬塞给他的,说是“心理学专家该有的体面”,此刻金属凉意顺着腕骨爬上来,倒正好压下掌心的薄汗。
推开门的瞬间,混合着香槟与玫瑰的甜腻气息迎面扑来。
陆昭的瞳孔在强光下微微收缩,快速扫过全场:左侧长桌摆着法式冷盘,穿黑西装的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右侧落地窗前围了圈政商界人士,其中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最是醒目——藏青西装熨得没有半道褶皱,后颈的发茬修剪得整整齐齐,正是监控里常出现在三十八层办公室的韩明远。
“陆医生!”
清甜的女声从右后方传来。
陆昭转身,看见苏婷婷踩着细高跟走过来。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鱼尾裙,锁骨处的珍珠项链随着步伐轻晃,笑容像宴会厅中央那束百合般完美——只是眼尾的细纹在水晶灯下格外清晰,显然化过三遍以上的妆。
“苏小姐。”陆昭点头,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内侧有圈淡红印子,像是长期戴戒指又突然摘下的痕迹。
这和基金会官网她的工作照不符——那张照片里,她左手戴着卡地亚钻戒。
“真没想到您会来。”苏婷婷的指尖虚虚搭在他臂弯,看似热情实则保持着安全距离,“我们原本只邀请了高校的教授级专家。”
“是贵基金会的邀请函太有诚意。”陆昭垂眸看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特别是那句‘为困境儿童提供专业心理支持’。”
苏婷婷的笑容僵了半秒。
陆昭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水味——和仁爱医院老周说的,当年解剖室里“消毒水混着男士香水”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陆医生对儿童心理确实有研究。”
低沉的男声从左侧传来。
陆昭抬头,正对上韩明远的眼睛。
对方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铂金袖扣,款式和十年前仁爱医院丢失的那批医用器械清单上,某款进口手术刀的包装盒纹路如出一辙。
“韩先生。”陆昭伸出手。
对方的掌心干燥温暖,指腹有薄茧——不是握手术刀的茧,倒像是长期握高尔夫球杆磨出来的。
但当两人的手相触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对方手指微微收紧,像在测试某种力度。
“久仰。”韩明远的拇指轻轻擦过他腕间的脉搏位置,“陈队总说您协助破案时,比测谎仪还准。”
陆昭的后槽牙轻轻咬合。
陈队是市局重案组队长,昨天才在局里说“韩明远的基金会和三起抛尸案的抛尸点半径重合”,今天这句话就从韩明远嘴里说出来了。
“韩先生过誉。”他抽回手,用手指蹭了蹭耳垂——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我不过是把凶手留在现场的‘心理痕迹’拼起来而已。”
韩明远的瞳孔微微收缩,旋即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心理痕迹?听起来像侦探小说里的说法。”
“就像您书房里那本《犯罪心理学史》。”陆昭的目光扫过他西装第三颗纽扣——那里沾着极淡的咖啡渍,和匿名邮件里附的“明远集团顶楼办公室监控截图”里,韩明远今早十点端咖啡时溅出的位置分毫不差。
宴会厅的弦乐突然拔高一个调门。
苏婷婷的指甲掐进掌心,珍珠项链在锁骨处划出红痕;韩明远的喉结动了动,笑容却更温和了:“陆医生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难怪陈队总夸您‘眼睛比显微镜还尖’。”
陆昭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想起父亲日志里夹着的仁爱医院排班表——韩明远当年作为实习生,总在夜班时主动要求“研究解剖室的人体标本”。
“做我们这行,总得比凶手多注意一点。”他摸出西装内袋的丝帕,看似随意地擦了擦指尖,“毕竟……”
“毕竟什么?”韩明远的声音里带了丝兴趣,像是猫逗弄爪下的老鼠。
陆昭望着他袖扣上反射的光,那光斑在两人之间晃成极小的漩涡:“毕竟有些凶手,太喜欢在猎物面前留下‘纪念品’了。”
宴会厅的挂钟敲响八点。
韩明远的目光扫过陆昭胸袋里露出一角的父亲旧警徽,又迅速移开。
他抬手招来侍者,接过两杯香槟:“陆医生尝尝这个,这是波尔多的甜白,和您今天的袖扣很配。”
陆昭接过酒杯时,注意到他无名指内侧有道淡白的痕迹——和苏婷婷右手的戒痕位置一模一样。
“听说您最近在——”
“韩总!”
穿银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从人群里挤过来,手里举着手机,“慈善总会的王会长说他到楼下了,要您去接。”
韩明远的目光在陆昭脸上多停了半秒,才转向来人:“让张助理先陪王会长去休息室,我马上来。”他又看向陆昭,笑得像春夜的风,“陆医生,我们改日再聊。”
陆昭看着他转身时带起的风,吹得宴会厅的纱帘轻晃。
苏婷婷跟在韩明远身后半步,经过陆昭身边时,忽然低声说:“陆医生,有些旧东西,还是别翻得太彻底。”
弦乐再次响起时,陆昭低头看杯中晃动的酒液。
甜白的香气里,他分明闻到了十年前仁爱医院解剖室的福尔马林味——混着雪松香水,和韩明远身上的味道,分毫不差。
他摸出手机,给沈清发消息:“今晚的香槟,有问题。”
手机屏幕的冷光里,他看见韩明远在宴会厅另一头转头,目光精准地锁在他脸上。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半张,像极了父亲笔记本里那张苏苗苗的照片——小女孩左脚小趾的纱布,此刻正随着韩明远的动作,在陆昭的记忆里慢慢渗出血色。
宴会厅的水晶灯在韩明远镜片上投下细碎光斑,他指尖摩挲着香槟杯的杯柄,尾音压得极轻:“听说您最近在研究一些旧案?”
陆昭喉结微微滚动。
三天前他才在档案室调阅了2013年“11·23案”的封存卷宗,监控显示当天下午四点,韩明远的黑色迈巴赫曾在市局后巷停留十七分钟——此刻对方看似随意的询问,分明是在试探他的调查进度。
“只是出于学术兴趣罢了。”他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甜白葡萄酒的酸涩在舌尖弥漫开来,恰好掩盖住后槽牙的紧咬,“倒是韩先生,您当年在医院的经历,想必也很精彩吧?”
韩明远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右手在桌下猛地攥紧餐巾。
这个细节被陆昭尽收眼底——对方西装袖口的银线绣纹本该随着动作起伏,此刻却因手臂紧绷而绷成直线。
三秒后,他重新扬起得体的笑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弦乐四重奏的小提琴突然拔高半度,陆昭注意到韩明远的右手食指开始轻敲杯沿,频率大约每分钟八十次。
他摸出西装内袋的钢笔,看似在记录晚宴流程,实则在掌心写下“自我安抚动作:焦虑值60%”。
“韩总,王会长说想看看基金会新资助的自闭症儿童画作。”苏婷婷不知何时站到两人身后,她的珍珠项链在锁骨处晃出残影,左脚尖微微内扣——这是典型的“保护型站位”,暗示她正试图介入对话。
韩明远敲杯的动作一顿,随即起身:“陆医生稍等。”他经过陆昭身侧时,雪松香水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和仁爱医院老周描述的“11·23案”案发当晚解剖室的气味完全重合。
陆昭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他假装整理袖扣,拇指悄悄按下手机录音键——方才韩明远提到“旧案”时,尾音有0.3秒的气声震颤,那是说谎者试图控制声调的典型特征。
接下来的半小时,陆昭像一台精密仪器般运转:韩明远与三位企业家交谈时,左手始终插在西裤口袋,指节抵住大腿外侧——这是“防御性肢体语言”;接受记者采访时,回答“如何平衡慈善与商业”用了127个词,比回答“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看法”多了43个词,说明在刻意转移焦点;甚至当苏婷婷递来热毛巾时,他用右手接过,却用左手擦拭——惯用手的反常切换,暗示此刻正高度警惕。
“陆医生?”苏婷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观察。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您盯着韩总看了十分钟,是在做犯罪侧写吗?”
陆昭抬眼,正撞进她泛红的眼尾——那不是妆效,是长期服用镇静剂的典型症状。
“苏小姐误会了。”他笑着举起半杯香槟,“只是在想,韩总这样的慈善家,该是什么样的心理画像。”
苏婷婷的酒杯重重地磕在托盘上,冰块碎裂的脆响惊得旁边的贵妇皱眉。
她扯了扯嘴角:“心理画像?陆医生不如给我也画一张?”
“苏小姐右手无名指的戒痕。”陆昭的目光扫过她空着的手指,“和韩总左手的戒痕位置完全对称。”他顿了顿,“您上周三上午十点在明远大厦地下车库哭过,眼线液蹭在方向盘上,和您今天用的‘星夜’牌防水眼线笔色号一致。”
苏婷婷的脸瞬间煞白。
她转身时撞翻了侍者的托盘,银叉跌落的脆响中,陆昭看见韩明远在五米外转头,目光如刀。
晚宴结束时已近十点。
陆昭站在旋转门前等代驾,晚风卷着桂花香吹进领口,却压不住后颈的冷汗——方才韩明远敬酒时,袖口露出的铂金袖扣内侧刻着“mh”,和“11·23案”受害者苏苗苗项链内侧的刻字一模一样。
“陆医生。”
低沉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陆昭转身,韩明远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西装未系纽扣,露出的衬衫领口有半道红痕——像是被指甲抓的。
“希望我们不会成为敌人。”韩明远往前半步,呼吸扫过陆昭耳垂,“有些真相,揭开了对谁都不好。”
陆昭闻到他嘴里的酒气混合着薄荷糖味——这是试图掩盖紧张的生理反应。
他后退半步,笑意在眼底凝结:“这取决于您接下来的选择。”
韩明远的手指在身侧蜷成拳,指节泛白。
远处传来代驾的鸣笛声,他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陆昭肩膀:“陆医生果然和令尊一样……执着。”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陆昭太阳穴。
他看着韩明远钻进黑色迈巴赫,车牌“明A·”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和十年前撞翻父亲警车的那辆套牌车,型号分毫不差。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陆昭摸出手机,是沈清发来的定位:“老陈说局里密室的监控修好了,十点半见。”
他望着迈巴赫消失的方向,喉结动了动。
夜风掀起西装下摆,父亲的旧警徽在胸袋里硌着心口——那枚警徽是十年前父亲出警前别上的,背面刻着“昭昭若日月之明”。
代驾的车停在面前。
陆昭坐进副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录音键。
后视镜里,明远酒店的霓虹灯还在闪烁,像极了仁爱医院解剖室那盏永远不关的灯。
“去市局。”他对着前挡风玻璃呵出白雾,“开快点。”
车窗外,月亮终于从云里钻出来,银辉落在他攥紧的拳头上——那里还留着韩明远拍肩时的温度,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