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传送的眩晕感像潮水般退去时,云渊首先闻到的是檀香。不是青云阁那种混合着霉味的沉檀,而是清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灵力波动,在空气里凝成实质般的薄雾——这是只有高阶修士才能用得起的「凝神香」,能稳定心神,压制心魔,寻常坊市就算有卖,也得用十颗上品灵石才能换一小盒。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锦缎上。身下的床榻雕着繁复的云纹,四角挂着珍珠串成的帐幔,珍珠碰撞的轻响与远处传来的编钟声交织在一起,像某种精致的囚笼。石猛躺在旁边的矮榻上,胸口的绷带已经换成了泛着灵光的丝绸,呼吸沉稳了许多,显然是得到了妥善照料。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云渊转头看去,只见个穿着月白道袍的青年正临窗而立,手里把玩着枚白玉棋子,棋子在指尖流转,泛着温润的光。他的眉眼很淡,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痕,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云渊瞬间绷紧了身体,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神农尺玉佩还在,只是玉面的血丝已经褪去,恢复了原本的黯淡。他撑起身子时,发现自己的经脉竟舒畅了许多,锁灵草的滞涩感消失无踪,丹田内的灵力虽不算充盈,却流转自如,显然是被人用高阶丹药调理过。
「阁下是谁?」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目光警惕地扫过房间。这是间雅致的厢房,墙上挂着幅《山河社稷图》,画中山川河流竟在缓缓流动,显然是件蕴含阵法的法器。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两枝含苞的玉兰,花瓣上凝着的露珠迟迟不坠,细看才发现是用灵力凝成的——能将灵力运用到如此细微处,对方的修为至少在金丹期以上。
青年转过身,将白玉棋子抛回桌上的棋罐,发出「叮」的轻响。「在下是司曜真人座下弟子,姓秦名越。」他拱手时,道袍的广袖滑落,露出腕上串着的紫檀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个微型的「道」字,「三日前,天枢院的监测阵发现归墟方向有强烈灵力波动,真人便命我带人去查看,没想到在青云城外的沙滩上找到了昏迷的三位。」
云渊的心沉了沉。司曜真人?细纲里提到的天枢院锐意改革派,也是之后会与他产生交集的关键人物。对方来得这么快,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苏师姐呢?」他忽然想起苏暮雨,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榻边的矮凳上放着件青色的裙角,显然苏暮雨也在这里待过,只是不知去了何处。
秦越微微一笑,指了指隔壁的房门:「苏姑娘正在与家师说话。琅琊云氏的人一早就在天枢院外候着了,若不是家师拦着,恐怕她此刻已经被请回府了。」他说「请」字时,语气带着微妙的嘲讽,「毕竟,丹元大会在即,琅琊云氏可不能少了这位『掌上明珠』。」
云渊的眉头皱得更紧。琅琊云氏的人来得这么快,显然是苏沐风的同党报了信。他们没直接动手,恐怕是忌惮司曜真人,想借天枢院的规矩来拿捏苏暮雨——毕竟在明面上,天枢院还维持着「正道魁首」的体面,不会允许世家私刑。
「石大哥的伤……」
「玄冰符的寒气已经逼出大半,」秦越走到石猛榻边,指尖在他腕脉上轻轻一点,一缕淡白色的灵力注入,「只是海眼尸奴的尸气有些麻烦,家师用『紫阳丹』暂时压制住了,想彻底清除,还得等丹元大会结束后,用天枢院的『聚灵阵』才行。」
云渊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忽然意识到对方是在示好。紫阳丹是三品疗伤丹,一颗就能抵得上寻常修士半年的积蓄;聚灵阵更是天枢院本部的核心阵法,除了核心弟子,外人根本没机会使用。司曜真人如此厚待,显然不是出于好心。
「司曜真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经历过玄尘长老的背叛,他再不敢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
秦越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笑了:「云师弟倒是直率。」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放在桌上推过来,「家师说,你在青云阁炼出的九转还魂丹,丹香惊动了京华三位丹王。丹元大会还有七日开始,他想请你代表司曜一脉参赛。」
云渊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三枚龙眼大的丹药,呈淡金色,表面流转着细密的丹纹——是「蕴灵丹」,二品丹药,能快速恢复灵力,正是他现在急需的。但锦盒底层压着的一张素笺更让他在意,上面用朱砂写着行小字:「玄玑长老已在阁外布下眼线,万事小心。」
玄玑长老?细纲里那个保守顽固的派系领袖,与司曜真人政见不合,是丹元大会上的主要对手之一。看来天枢院内部的派系斗争,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
「我若拒绝呢?」云渊将锦盒推回去,目光落在秦越腕上的佛珠上。那串珠子的灵力波动有些熟悉,与玄尘长老院子里的檀香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精纯些——是天枢院上层修士常用的「清心咒」灵力,只是不知这清心咒是用来压制谁的心魔。
秦越收起锦盒,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云师弟可知,你现在的处境?」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玄尘长老虽在归墟潮汐中失踪,但他留下的卷宗里,清清楚楚写着你『私藏神农尺,勾结幽冥宗』。玄玑长老正拿着这些卷宗在长老会上弹劾你,若不是家师力保,你此刻已经被关进天枢院的『锁魂狱』了。」
云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是片开阔的庭院,庭院尽头的长廊上站着几个黑衣修士,腰间挂着的令牌刻着个「玑」字——正是玄玑长老的嫡系手下。他们看似在巡逻,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这间厢房,像一群等待时机的狼。
「参赛可以。」云渊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我有条件。」
秦越挑眉:「你说。」
「第一,确保石大哥和苏师姐的安全,直到我参赛结束。」云渊的目光扫过石猛沉睡的脸,「尤其是苏师姐,琅琊云氏若再敢逼迫,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秦越点头:「可以。家师与琅琊云氏的家主虽有旧交,但还没到卖友求荣的地步。」
「第二,我要知道柳知意的下落。」云渊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在传送阵里消失了,我要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秦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家师的监测阵显示,归墟海眼方向在传送阵启动后,出现了强烈的空间波动,像是有上古残魂苏醒。至于柳姑娘……」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了些,「监测阵没有捕捉到她的生魂气息,但也没有发现死亡的征兆。」
云渊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生魂气息,也没有死亡征兆,这通常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被空间裂缝吞噬,魂飞魄散;要么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护住,暂时屏蔽了监测。他宁愿相信是后者——那个总爱用灵草露珠疗伤、说话带着懵懂的姑娘,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第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我要知道玄尘长老与幽冥宗的交易细节,还有海眼尸奴的来历。」
秦越这次沉默了更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这些事牵扯甚广,」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谨慎,「家师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但前提是,你在丹元大会上要赢——至少,要让玄玑长老那一脉输得很难看。」
云渊看着他眼底的算计,忽然笑了。这就是京华,连示好都带着筹码,连帮忙都藏着交易。他想起苏暮雨说的话:「天枢院的人最擅长把好处说成大义,把算计裹成规矩。」此刻看来,果然不假。
「成交。」他伸出手,掌心还留着神农尺玉佩的温度,「但我提醒你,别耍花样。神农尺的力量,我比你们想象的更清楚怎么用。」
秦越握住他的手时,云渊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尖的微颤。看来就算是司曜真人的弟子,也对神农尺心存忌惮。「家师说,明日会亲自来见你。」他松开手,转身往门口走,「丹元大会的参赛号牌我放在桌上了,好好准备吧。对了,」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苏姑娘让我转告你,她没事,只是有些家族事务要处理,晚些会来看你。」
房门关上的轻响落定后,云渊才疲惫地靠回床榻。他拿起桌上的号牌,是块青铜牌,上面刻着「丙字七十四号」,边缘粗糙,显然是临时赶制的——看来在天枢院眼里,他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围弟子。
石猛忽然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云渊时,先是茫然,随即猛地坐起来,胸口的绷带被扯动,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娘的……老子这是在哪?那海眼尸奴的味道真他娘的冲……」
「在天枢院的别院。」云渊扶住他,将蕴灵丹递过去,「你昏迷了三天,被司曜真人的人救了。」
石猛接过丹药,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咂咂嘴:「司曜真人?就是那个传说中想改革天枢院的疯子?他救咱们干啥?总不能是看老子长得帅吧?」
云渊被他逗得笑了笑,心头的阴霾散了些。「他想让我参加丹元大会。」他简单说了下目前的处境,隐去了柳知意失踪的部分——石猛刚醒,不能让他再担心。
石猛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我就知道没好事!这些正道的老狐狸,没一个好东西!玄尘那老王八蛋刚想害咱们,这司曜又来拉拢,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他拍了拍云渊的肩膀,力道不小,「兄弟,要不咱们跑吧?这京华看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比坠龙渊的瘴气还让人恶心。」
云渊看着他眼里的真切担忧,心里一暖。这就是石猛,永远这么直来直去,把兄弟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跑不了。」他摇摇头,指着窗外,「玄玑长老的人已经把这里围了,咱们现在就是他们手里的棋子,想跑也得等找到机会。」
石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长廊上的黑衣修士,顿时怒了:「他娘的!还真把咱们当囚犯了?老子这就出去拆了他们的骨头!」说着就要下床,却被云渊按住。
「现在出去,正好中了他们的计。」云渊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们就是想逼咱们动手,好找借口除掉咱们。丹元大会是个机会,只要咱们能在大会上闹出动静,让他们投鼠忌器,才有机会查清柳师妹的下落,找到离开的路。」
提到柳知意,石猛的火气降了些,眼神黯淡下来:「那丫头……没事吧?我记得传送阵启动时,她好像……」
「她没事。」云渊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这话说给石猛听,也说给自己听——他必须相信,否则那点支撑着他的希望,恐怕会瞬间崩塌。
石猛沉默了,只是重重拍了拍云渊的肩膀。
傍晚时分,苏暮雨果然来了。她换了件更华贵的衣裙,银簪换成了金步摇,走一步,步摇上的明珠就响一下,像在提醒着她的身份。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红血丝,显然是与家族的人起了争执。
「我父亲让我嫁给兰陵萧氏的嫡子。」她坐下时,步摇的轻响戛然而止,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萧氏手握京华半数的灵脉矿,父亲说,只要我嫁过去,琅琊云氏就能在天枢院的派系斗争中站稳脚跟,到时候……就能保你平安。」
云渊看着她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角的动作,那上面绣着的云纹被绞得变了形。「你愿意吗?」他问。
苏暮雨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在琅琊云氏,女儿家的意愿值多少?」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股狠劲,「但我没答应。我说,要等丹元大会结束,看看云渊能拿出什么筹码——毕竟,能炼出九转还魂丹的人,可比萧氏的灵脉矿值钱多了。」
云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知道苏暮雨这话是说给琅琊云氏的人听的,也是说给窗外的眼线听的,但他还是从那故作强硬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他低声说,「丹元大会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带你和石大哥离开京华。」
苏暮雨的步摇忽然晃了一下,一颗明珠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弯腰去捡时,云渊看到她耳后那块淡红的胎记,在烛火下泛着奇异的光——那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印记,也是她拼命想挣脱的枷锁。
「你知道吗?」她捡起明珠,声音轻得像叹息,「京华的夜晚看着繁华,其实比青云阁的密道还黑。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的每句话都藏着钩子,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吸入的不是灵气,是别人吐出来的算计。」
云渊想起秦越温和的笑容,想起玄玑长老手下冰冷的目光,想起苏沐风虚伪的嘴脸,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里没有幽谷的纯粹,没有药圃的安宁,只有层层叠叠的阴谋和算计,连阳光都照不透。
「但总会有光的。」他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声音坚定,「老药师说过,再黑的夜里,也会有星星在亮。咱们只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就不会迷路。」
苏暮雨看着他眼底的光,忽然安静下来。烛火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将那些刻意伪装的坚强照出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柔软的东西。
远处的编钟声又响了,这次格外悠长,像在为某个重要的仪式计时。云渊知道,那是丹元大会开始的倒计时,也是他与京华这场博弈的序幕。
他摸了摸胸口的神农尺玉佩,玉面似乎又开始微微发烫。或许,柳知意说的没错,归墟不是终点,是起点。而京华,不过是这漫长征途上,必须跨过的一道坎。
夜渐深,京华的灯火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