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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是草原上最公正的判官。

它从不偏袒任何人,无论是酣睡的士兵,还是失眠的主帅。当第一缕微光如同一柄锋利的、淬了寒冰的匕首,刺破地平线上那层厚重的、墨蓝色的天鹅绒时,整个北伐大营便开始从沉睡中苏醒。

帐外,风是冷的,带着塞外特有的、夹杂着沙砾与枯草气息的凛冽。它像一头无形的饿狼,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穿梭、咆哮,试图撕开一切温暖的伪装。

常遇春没有睡着。

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静静地躺在行军榻上,双眼紧闭,但那双曾经在战场上洞悉千军万马的锐利眼眸,此刻却在眼皮底下焦躁地滚动。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每一次沉重而疲惫的搏动,如同战鼓被蒙上了厚厚的湿布,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是连年征战、金戈铁马刻下的烙印。它不同于一场恶战后的肌肉酸痛,那种疲惫睡一觉,喝一碗烈酒就能驱散。这种疲惫,是内里的,是精神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抽走他生命里的火焰。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一把细小的沙砾,划过喉咙,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而每一次呼气,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走的不仅是浊气,还有他身体里残存的温度。

“咳……”

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咳从他喉间溢出。他立刻翻了个身,用厚重的被褥将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该死的病痛也一并隔绝在外。他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尤其是帐外那个像影子一样守着他的张忠。

张忠,他的亲兵队长,也是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兄弟。这个男人沉默寡言,却有着猎犬般的警觉和山岩般的忠诚。常遇春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张忠的心弦就会立刻绷紧。

他不能让张忠担心,更不能让任何人担心。

他是常遇春,是大明的“常十万”,是朱元璋口中“虽古名将,未有过之”的战神。战神,是不能生病的。战神的身体,就该像他手中的那柄“破阵霸王枪”一样,坚不可摧,寒光凛冽。任何一丝脆弱,都是对这身赫赫战功的亵渎,更是对麾下十万将士的动摇。

想到这里,他强行将注意力从身体的不适中抽离,开始在脑海中复盘军务。北元残部在长城一线的动向,粮草运输的路线,各营将领的情绪……这些繁杂的思绪,是他对抗病痛的盾牌。只要军务还在,他就还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常大将军。

然而,身体的背叛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一阵更剧烈的痒意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如同有无数只蚂蚁在攀爬、啃噬。他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腮帮子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鼓起。他想把它压下去,像压住一次叛乱一样,用意志力将它彻底粉碎。

可这一次,他失败了。

“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如同失控的连弩,在寂静的营帐中骤然响起。他猛地坐起身,双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感觉整个肺部都在疯狂地抽搐、燃烧。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世界在他眼前剧烈地摇晃。

他不知道自己咳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阵狂风暴雨般的咳嗽终于平息时,他已是浑身虚脱,瘫软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中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腥味。借着从帐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他看到指尖上,一抹刺眼的殷红。

那红色,像一朵盛开的、绝望的曼陀罗。

常遇春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不是庸医,他比谁都清楚,这绝非“操劳过度”那么简单。这是常年风餐露宿、箭创刀伤留下的病根,是岁月这把最无情的刻刀,正在他这位“战神”的雕像上,一寸寸地刻下风霜。

他缓缓闭上眼,将那根手指藏进了被子里。仿佛只要看不见,那抹红色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帐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帐门口,犹豫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是张忠。

常遇春的心沉了下去。他终究还是惊动他了。那个忠诚的兄弟,此刻一定正站在寒风中,为他这个不听话的主帅而心急如焚。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看穿脆弱的恼怒,有不愿拖累兄弟的愧疚,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温暖。在这冰冷的、充满杀伐的军旅生涯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将他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再次刺痛了他的喉咙。他知道,今天,将会是艰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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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又亮了几分,那层灰蒙蒙的晨曦终于被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张忠的心,却比这塞外的黎明还要沉重。

他像一尊铁塔,矗立在主帅大帐外,任凭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耳朵,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敏,时刻捕捉着帐内的一丝一毫动静。

刚才那阵咳嗽,虽然被主帅极力压制,但逃不过他的耳朵。那声音,不像寻常的风寒咳嗽,倒像是……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主帅的肺里撕扯。光是听着,就让张忠的心揪成一团。

他悄悄凑到帐帘边,用手指蘸了点口水,轻轻捅开一个米粒大的小孔,朝里望去。他看到主帅瘫坐在榻上,那在万军面前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那双曾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将什么东西藏进了被子里。

张忠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虽然没看清是什么,但那主帅脸上瞬间闪过的、一闪即逝的绝望,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张忠下定了决心。他转身,看到守夜的亲兵李四正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走来。李四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眼睛里总是带着对常遇春的崇拜和敬畏。

“张大哥,将军他……”李四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担忧。

张忠没有回答,只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一边去。他环顾四周,确认晨雾弥漫,巡逻的士兵离得还远,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瓷瓶。

瓷瓶是粗陶的,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是军中医官王老爹常用的那种。瓶口用软木塞紧紧塞着,封存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蜜糖的香气。

“这是王老爹昨天偷偷给我的川贝枇杷膏,”张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他说,这东西能润肺止咳,让将军……睡得安稳些。”

他将瓷瓶塞进李四手里,那小小的瓶子在李四宽大的手掌中,显得异常沉重。

“待会儿给将军沏茶的时候,加一小勺,别多了,也别让将军发现。”张忠叮嘱道,眼神锐利如鹰,“记住,要是将军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加的蜂蜜。”

李四接过药瓶,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可他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他看着张忠那张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张大哥……将军这病……不会是……”

他想说“不会是当年留下的旧伤复发吧”,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太不吉利了。

“胡说!”张忠厉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吓得李四一个哆嗦。但看到小伙子煞白的脸,张忠又立刻放软了语气,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弟弟。他拍了拍李四的肩膀,叹了口气:“将军只是操劳过度,北伐以来,他哪一夜睡过三个时辰?歇歇就好了。”

这话说给李四听,又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可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个理由了。

两人正说话间,帐内突然传来常遇春那略带沙哑,却依旧充满穿透力的声音。

“张忠,进来。”

两个字,不轻不重,却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忠的心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将军的耳朵,还是这么尖。他连忙对李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去准备茶水,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甲,快步走进了那座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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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光线依旧昏暗。

常遇春已经穿戴整齐,一身黑色的铁甲在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没有坐在案前处理军务,也没有在榻上休息,而是站在帐篷中央,手里正拿着一块干净的鹿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佩剑。

那是一柄跟随他多年的宝剑,剑身狭长,寒光闪烁,剑刃上不知饮过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此刻,常遇春擦拭它的动作,依旧沉稳、专注,仿佛那不是一柄剑,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灵魂的延伸。

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恰好有一缕斜斜地照了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为他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那光芒,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即将出征的神只,威严,肃穆,不可侵犯。

然而,张忠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层金色的光芒,根本无法掩盖主帅眼中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那双眼睛,曾经像两颗燃烧的星辰,如今却像是燃尽后的炭火,只剩下暗红的余烬。

“将军,您怎么起这么早?”张忠快步上前,自然而然地从常遇春手中接过宝剑和鹿皮,继续刚才的动作。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您应该多歇会儿。”

这是他们之间多年的默契。张忠从不多问,只是用行动表达他的关心。而常遇春,也习惯了在某个时刻,将最心爱的武器交给他,这是一种无言的信任。

常遇春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剑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军务繁忙,哪有时间歇息。北元的鞑子不是泥塑的,我歇一分,他们就可能进一寸。”

他说着,将擦拭好的宝剑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然后,他站起身,准备走向地图。

就在起身的瞬间,他眼前的景象突然猛地一晃,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摇晃了一下。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脚下的土地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他下意识地想稳住身形,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将军!”

张忠的惊呼声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自己结实的肩膀,稳稳地扶住了常遇春即将倾倒的身体。

那一瞬间,张忠感觉自己的手臂像是扶住了一座即将崩塌的山。主帅的身体,依旧沉重如山,但那重量之下,却透着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虚弱。隔着冰冷的铁甲,他甚至能感觉到主帅身体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常遇春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和恼怒。他用力挣脱开张忠的搀扶,强作镇定地后退一步,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没事……”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可能是起猛了。”

张忠看着主帅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心中焦急得像有一团火在烧。他知道主帅的脾气,那是比钢还硬,比冰还冷的脾气。他最忌讳的,就是在部下面前示弱,尤其是生病。在他看来,那是一种耻辱。

可最近主帅的状况,实在已经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饭量越来越小,一碗米饭往往拨拉几下就放下了;夜里频繁地咳嗽,有时候咳得整座大帐都能听到;昨天下午操练新兵时,他明明站在高台上,却清楚地看到,将军握着令旗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累,那是病入骨髓的征兆。

“将军,”张忠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今日的晨操……要不就免了吧?让副将们去就行。”

他话还没说完,常遇春那双暗红的眸子就猛地转向了他。那眼神里没有怒火,却比怒火更让人心寒。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照常进行。”常遇春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冰面上,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传令下去,辰时整,所有将领到中军大帐议事。不得有误!”

张忠还想说什么,但当他对上常遇春那双写满了“拒绝”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位大明的第一战神,宁愿死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上,马革裹尸,也绝不愿承认自己病了,需要休息。他的骄傲,是他最强的铠甲,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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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整,中军大帐。

帐内,气氛庄严肃穆。十余名身披重甲的将领分列两侧,他们是常遇春一手带出来的精锐,是这支北伐大军的基石。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对主帅的敬畏和信赖。

常遇春端坐于主位上,身形笔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他面前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张忠没有像往常一样侍立在主帅身后,而是站在了主帅座椅的侧后方,一个不起眼,却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位置。他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常遇春。

议事开始了。

一名负责斥候的将领上前汇报:“启禀大将军,据我部探查,北元残部近期在长城沿线的开平、大宁一带活动频繁,似有集结之势,人数约在三万左右。”

常遇春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的“开平”二字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但张忠却注意到,主帅在听取汇报时,左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眉头不易察觉地紧锁了一下。那个动作,很轻微,一闪即逝,但没能逃过张忠的眼睛。

他在忍。他在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里的痛苦。

又一名负责后勤的将领汇报:“大将军,我军粮草尚可支撑两月,但近日天气转寒,北运之路恐有不便……”

就在这时,常遇春的喉咙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他猛地抬起手,用手背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向前倾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大帐中炸响。

那咳嗽声,比昨夜在营帐中听到的更加猛烈,更加骇人。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肩膀一耸一耸,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他的脸,因为缺氧而涨成了紫红色,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虬龙。

“将军!”

帐内所有的将领“唰”地一下全部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他们从未见过主帅如此失态的样子。在他们心中,常遇春永远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战神,是这支军队的定海神针。

常遇春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妨。他想说“继续”,可刚张开嘴,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忠见状,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常遇春的肩膀,焦急地喊道:“将军,您需要休息!”

这一次,常遇春没有瞪他,甚至没有力气去瞪他。在剧烈的咳嗽间隙,他抬起眼,扫视了一圈帐内众将那一张张写满忧虑的脸。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动摇。

主帅的病容,就像一根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每一位将领的心中都激起了涟漪。那涟漪,是担忧,是恐惧,更是对未来的不确定。

常遇春的心,猛地一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已经造成了比一次小败更严重的后果。作为主帅,他不仅是军队的大脑,更是军队的旗帜。旗帜一旦倒下,军心便会涣散。

他必须立刻阻止这一切。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

常遇春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扶着桌案,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各部……按原计划行动,不得有误!”

“是!”众将领虽然心中担忧,但军令如山,他们齐声应诺,然后纷纷退下。

他们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病中的主帅。但那沉重的气氛,却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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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将领全部离开,大帐内只剩下常遇春和张忠两人时,常遇春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瘫坐在了椅子上。那身沉重的铁甲,此刻仿佛成了一座无法承受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忠连忙端来一杯温水,递到主帅嘴边。常遇春想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一个水杯都端不稳。

水,洒了一些,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仿佛没有知觉。

张忠看着主帅这副模样,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常遇春的面前。

“将军!”张忠的声音哽咽了,豆大的泪珠从他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片水花,“您必须让王老爹给您看看!求您了!”

他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常遇春:“您要是倒下了,这十万大军怎么办?大明江山怎么办?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常遇春沉默了。

他看着跪在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张忠,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情同手足的兄弟,心中那座用骄傲和坚冰筑起的高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是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常遇春,二十岁从军,百战余生,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能活到今天,封王拜将,已经是大明的恩赐。死,对他而言,不过是回归沙场,是战士最好的归宿。

可是,他不能死在病榻上。

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固执,而拖垮这支他亲手带出来的军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将这来之不易的北伐大业,毁于一旦。

张忠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为这十万将士,为大明的万里江山而活。他的命,不属于他自己。

良久,良久。

常遇春缓缓地抬起那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张忠的肩膀上。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去,把王老爹叫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抗拒和固执。

张忠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看到主帅眼中那丝无奈的、终于妥协的疲惫时,他知道,主帅答应了。

“是!是!将军!我这就去!”张忠激动得语无伦次,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常遇春叫住了他。

张忠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主帅。

常遇春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缓缓地说道:“……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尤其是……徐达。”

张忠愣住了。徐达,大军的副帅,也是和主帅情同手足的兄弟。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常遇春仿佛猜到了他的疑惑,没有睁眼,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继续说道:“他……性子稳,但心软。让他知道了,这北伐的军心,就真要乱了。”

张忠的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主帅的深意。

不让副帅知道,不是不信任,而是为了保护他,保护整个军队。主帅要用自己最后的威严,为这支大军撑起一片天,直到他找到能够真正接替他的人。

张忠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里的泪水再次涌出。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主帅一眼,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帐。

营帐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常遇春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帐里,晨光已经变得明亮,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图上,显得无比孤寂。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北元势力的广袤区域。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但那锐利之中,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王老爹的到来,或许会揭开一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他的身体,可能真的到了极限。

但他更知道,北方的草原上,那头被逼到绝境的饿狼,已经露出了它的獠牙。一场决定大明国运的决战,即将来临。

而他,常遇春,还能不能像过去一样,手持破阵霸王枪,冲在最前面,为他的大明,为他的陛下,再赢一次?

一阵寒风从帐帘的缝隙中吹入,卷起了地图的一角。

常遇春的目光,缓缓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了自己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他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力量,似乎……正在从他的指缝间,一点点地流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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