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块，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波澜。
合作？与这些来自上一个“嬗变”周期、不知是友是敌、甚至可能非人的古老存在？
解读回响？避免重蹈覆辙？引领终点？
每一个词都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和更巨大的风险。
“堡垒”依旧如山般屹立，将随安和林野死死护在身后，无声地表达着拒绝。
“幽影”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杀意如同冰锥，锁定着“守夜人”每一个可能的弱点。
“博士”则完全陷入了另一种极致的兴奋，他几乎忘了恐惧，眼神狂热地在“守夜人”和随安之间来回扫视，嘴里飞快地念叨：“活体桥梁……跨世代数据载体……痛苦阈值与信息保真度的正相关……这简直是……完美的研究样本！”
“样本？”顾星澜猛地扭头，怒视“博士”，声音因愤怒和保护欲而颤抖，“他是人！不是样本！”
她上前一步，挡在“守夜人”和随安之间，尽管她的身躯显得如此单薄，眼神却异常坚定：“你们想怎么‘合作’？怎么‘解读’？像研究一块化石一样把他剖开吗？”
“守夜人”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那非人的洞察力似乎能看穿她所有的恐惧与愤怒。“痛苦无需解剖，女士。”
“它自身会言说，我们只需……倾听。”
他的目光再次越过她，落在随安苍白的脸上。
“他的意识深处，此刻正回荡着两次‘嬗变’的撞击声。上一次的‘寂静终曲’，与这一次的‘喧嚣序章’，正在他的灵魂中交织、共鸣。这种共鸣，对于能够感知它的人来说……如同黑夜中的烽火。”
“我们需要靠近他，稳定他，引导那‘回响’以更有序、更安全的方式释放，而不是任由其无序地灼烧他自身，并吸引……其他不该被吸引的注意。”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这对我们解析历史真相至关重要，对他自身的存活……也同样重要。”
“存活？”江烁捕捉到了这个词，声音冰冷，“你是在威胁吗？”
“陈述事实。”
‘守夜人’淡淡回答，“‘回响’既是财富，也是诅咒。它吸引我们，也同样可能吸引其他……对‘嬗变’能量感兴趣，或恐惧的存在。EVE系统中未必没有残存的、试图恢复‘旧日宁静’的清除协议。更何况……宇宙很大，听众……并非只有我们。”
一种更深远的寒意席卷了众人。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与EVE斗争，却可能早已无意间踏入了一个更加古老、更加庞大的棋局。
“我们如何相信你？”江烁直视着“守夜人”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深渊中找出丝毫破绽，“又如何确保你的‘解读’不会对他造成更深的伤害？”
“信任源于需求与风险的对等。”
“守夜人”的回答滴水不漏，“我们需要他承载的‘信息’，而你们需要我们的‘经验’来规避上一次失败埋下的陷阱，并保护这把珍贵的‘钥匙’不至过早折断。至于伤害……”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大厅一侧墙壁上那些早已锈蚀、看似无用的古老仪器接口。
“这座‘灯塔’虽然沉寂，但仍保留着一些……温和的安抚与稳定设施，源自‘普罗米修斯之火’时代的技术，专门用于处理类似的信息过载症状。它们比你们外界任何粗暴的医疗手段都更……契合他的状态。”
“我们可以先进行一次最低限度的尝试。”
“守夜人”提议，“无需深入他的意识，只是借助这里的设施，稍微平复那过于剧烈的‘回响’波动。你们可以全程监视。如果你们认为有任何不妥，随时可以终止。”
他的提议听起来合理，甚至带着一丝善意。但在这绝对的寂静和未知中，这份“合理”反而显得更加可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江烁，等待他的决定。
江烁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手腕的采撷环上。
环面依旧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决断-90】。
没有建议，没有警告。
这一次，连采撷环也无法给他提供任何数据支持。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疲惫而紧张的同伴，扫过被严密守护却依旧脆弱的随安，最后再次定格在“守夜人”那深不可测的脸上。
理性告诉他，与一个完全未知、底细不明的古老存在合作，风险极高，近乎疯狂。
但直觉，以及那数学心智推算出的、关于随安状态持续恶化和可能吸引更多危险的高概率，都在逼迫他必须做出选择。
拒绝，可能意味着失去唯一能理解并缓解随安痛苦的机会，也可能意味着与一段可能至关重要的历史真相失之交臂，更可能意味着独自面对那“守夜人”口中更庞大的“听众”。
接受，则等于将随安，乃至整个404教室的未来，部分交托给一个无法信任的、非人的存在。
这是一个没有完美答案的困境。
江烁缓缓吸了一口气，地底冰冷干燥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寂静大厅中回荡，“一次尝试。最低限度。我们全程监视。如有异动……”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股冰冷的决绝，已然说明一切。
“守夜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极其细微的、难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明智的选择。”
他转身，走向那面布满锈蚀接口的墙壁，手指在某些特定的、看似随机分布的锈斑和凹痕上按了几下。
嗡……
一阵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的嗡鸣声响起，与之前任何机械设备的声音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地质运动般的共鸣。
墙壁内部传来齿轮转动的沉重摩擦声，一小块墙壁缓缓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更加幽深、布满了某种晶簇状结构和复杂管线的狭小空间。那里面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淡蓝色的辉光，空气中也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臭氧和某种矿物混合的奇特气味。
“静默安抚室。”
‘守夜人’侧身让开入口，“将他安置在中央的谐振平台上即可。”
“堡垒”看向江烁，江烁微微点头。
“堡垒”这才极其小心地、如同捧着易碎珍宝般，将依旧沉睡的随安抱起，弯下腰，一步步走入那散发着淡蓝色辉光的狭小空间，将他平放在房间中央那个光滑的、仿佛由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平台上。
随着随安的身体接触平台，平台上那些晶簇结构骤然亮起，淡蓝色的光芒如同呼吸般开始明灭闪烁，频率逐渐与随安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同步。
平台周围的复杂管线中也亮起了流光，发出极其轻微、仿佛吟唱般的嗡鸣。
站在门口的众人能清晰地看到，随安紧蹙的眉宇，似乎在那淡蓝色光芒的笼罩和嗡鸣的抚慰下，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他周身那种令人不安的、冰冷的“数据辐射感”也显着减弱，仿佛狂躁的海浪渐渐平息为深沉的潮汐。
有效？
就在众人稍稍安心之际——
异变陡生！
平台周围的淡蓝色光芒突然变得不稳定，剧烈闪烁起来！
那吟唱般的嗡鸣也陡然变得尖锐、刺耳，甚至带上了某种……痛苦的嘶鸣！
随安的身体猛地弓起，虽然不是清醒状态，喉咙里却发出了一种极其痛苦的、被扼住般的呜咽声！
他的眼皮剧烈颤抖，仿佛想要睁开，却无法做到！
“怎么回事？！”
“顾星澜惊骇欲绝，想要冲进去，却被“守夜人”抬手拦住。
“守夜人”那始终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神色，他死死盯着平台上的随安，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不对……这‘回响’……不对！”
他低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惊疑，“不止两次‘嬗变’！还有……更古老的……更冰冷的……东西……”
几乎同时！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远比随安之前散发出的辐射更加冰冷、更加死寂、更加庞大的感知洪流，如同无形的冰山，以随安为中心，猛然向四周扩散开来！
它不是数据，不是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漠然的、仿佛来自宇宙真空深处的……注视！
咔！砰！
大厅内，所有残存的、本已报废的玻璃仪表盘在同一瞬间爆裂！ “枢机”轮椅上的所有指示灯疯狂乱闪后彻底熄灭！ “博士”手中的便携仪器屏幕炸开一团雪花！
就连“守夜人”身上那件旧式制服，也无风自动，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匿形”的光影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瞬间彻底消散，似乎被这股洪流强行冲垮！ “幽影”闷哼一声，从阴影中被逼出身形，踉跄后退！
顾星澜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与眩晕，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江烁的大脑如同被冰针刺穿，那冰冷的“注视”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只有“堡垒”依旧死死站在原地，用身体硬扛着那无形的冲击，护住了身后的林野和平台上的随安。
那冰冷的“注视”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所有人惊魂未定、苍白如纸的脸。
平台上的淡蓝色光芒恢复了稳定，嗡鸣声也重新变得柔和。
随安再次平静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安宁，仿佛刚才那恐怖的爆发从未发生过。
但每个人都知道，那绝不是幻觉。
“守夜人”缓缓转过头，看向江烁，那双沉淀着世纪尘埃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把‘钥匙’……”
“打开的恐怕不仅仅是过去……”
“……他可能……连接着某个我们绝对不该惊动的……沉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