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之内,时光在寂静与伤痛中缓缓流淌。袁承志摒弃杂念,全力运转那新生的“阴阳净火”内力。这内力虽因耗尽而微弱如丝,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生机与玄妙,金蒙蒙与碧绿色泽在他受损的经脉中交融流转,所过之处,那如同瓷器裂纹般的伤势竟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开始弥合、修复。剧痛依旧,却已能忍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而后立的蓬勃之感。
他偶尔睁眼,能看到何铁手坐在窝棚口,背对着他,或是凝望远处山林,或是低头摆弄着几株不知从何处采来的药草。她依旧很少说话,脸色也依旧苍白,但周身那濒死的萎靡之气已渐渐散去,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与往日慵懒媚态截然不同的轻愁。
数日过去,袁承志已能勉强坐起,自行调息。体内真气恢复了一两成,虽远未复原,但行动已无大碍。他看向窝棚外那个背影,终于开口,声音虽仍有些沙哑,却清晰了许多:“何姑娘,你的伤势……如何了?”
何铁手闻声,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死不了。倒是袁掌门,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若非姑娘舍身相助,袁某早已灰飞烟灭。”袁承志语气诚恳,“此恩,袁某铭记于心。”
何铁手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多少欢愉,反而带着一丝缥缈:“铭记于心?呵……袁掌门是要与我算这笔账么?若非我五仙教看守不力,让黑心老魔潜入苗疆,也不至于引出这许多祸事,更累得袁掌门险些丧命。真要算起来,恐怕还是我欠你的多些。”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进窝棚,目光第一次坦然迎上袁承志的视线。那双眸子依旧烟波流转,却少了几分往日的迷离魅惑,多了几分清澈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我之间,恩怨纠缠,早已算不清了。”她走到袁承志面前,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后,里面是几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丹丸,“这是‘九转还元丹’,对修复经脉、弥补元气有奇效。你内力虽奇,但此番损耗过巨,根基难免受损,服下此丹,或可免去后患。”
袁承志看着她递到面前的丹药,那药香沁人心脾,一闻便知是世间难得的灵药。他并未立刻去接,而是看着何铁手:“此丹想必珍贵异常,姑娘自己……”
“我用不着。”何铁手打断他,将玉盒塞入他手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干脆,“我五仙教自有疗伤法门,只是损耗的本源非一时半刻能够弥补。这丹药属性至阳,于你正好,于我反倒无益。”
她顿了顿,偏过头去,望着窝棚外缝隙透进的天光,声音低了几分,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袁承志听:“就当是……偿还部分螭龙令的因果吧。夏雪宜当年将此令留给你,总归是存了……一份心思。”
提到父亲,袁承志心中一动,许多疑问涌上心头。父亲与五仙教,与这螭龙令,究竟有何渊源?何铁手对父亲的态度,为何如此复杂?
但他看着何铁手那略显疏离的侧影,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事,或许不知比知道更好。
他默默收下玉盒,取出一枚还元丹服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药力瞬间散入四肢百骸,与他自身的阴阳净火内力相辅相成,修复的速度果然加快了许多。
窝棚内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何铁手忽然道:“此地不宜久留。万毒血玺寂灭的动静太大,恐怕已惊动四方。待你伤势再稳定些,我们便离开。”
“姑娘欲往何处?”袁承志问道。
何铁手站起身,走到窝棚口,望着苗疆深处,目光悠远:“回五仙教总坛。此番变故,教中恐有动荡,我需回去坐镇。而且……”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你呢?回华山?”
袁承志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是。华山封山已久,派中事务繁多,大师兄他们想必也已担忧。且西域黑教虽失首领,但余孽未清,黑风堡仍在,此间事了,我需尽快回山,整顿力量,以绝后患。”
何铁手背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过了两日,袁承志凭借还元丹之助与自身内力的神异,伤势已好了五六成,虽未恢复巅峰,但长途跋涉已无问题。
清晨,林间雾气未散。两人熄灭了窝棚旁残留的篝火,准备动身。
“就此别过吧。”何铁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对袁承志道,“由此向北,穿过前面那片‘迷雾林’,便可出苗疆,进入湖广地界,回华山的路,你应该认得。”
袁承志看着她,心中莫名有些怅然。这一路行来,从猜忌防备到并肩作战,再到生死相托,其间种种,绝非“盟友”二字可以概括。
“何姑娘……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
何铁手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有千般情绪流转,最终却只化为唇边一抹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你也保重,袁大掌门。”
她不再停留,转身,月白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浓密的林雾之中,唯有腰间那被她重新解禁的银铃,传来几声渐行渐远的、清脆而孤寂的叮咚声,最终彻底消失在丛林深处。
袁承志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直到林间的雾气渐渐被初升的朝阳驱散,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螭龙令,又感受了一下体内缓缓运转的阴阳净火内力,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不再犹豫,身形展动,向着北方,向着华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
他一路疾行,心中却不断回放着苗疆之行的点点滴滴。黑心教主的伏诛,万毒血玺的惊现与寂灭,何铁手那决绝的背影与最后复杂的一瞥……这一切,都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
十余日后,风尘仆仆的袁承志,终于再次看到了那巍峨耸立、云雾缭绕的西岳华山。
山门处的弟子远远望见他的身影,先是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是掌门!掌门回来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速传遍华山上下。
当袁承志踏上山门石阶时,黄真、梅剑和、安小慧等人已带着大批弟子迎候在正气堂前的广场上。
“小师弟!” 黄真大步上前,用力抱住袁承志,虎目含泪,声音哽咽,“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梅剑和等人亦是激动不已,纷纷上前见礼。
安小慧站在人群前方,看着他安然归来,眼中泪水盈盈,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用力咬着嘴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与释然。
袁承志与众人一一见礼,感受着这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与牵挂,心中那因苗疆生死搏杀而带来的凛冽之气,也稍稍融化。
“大师兄,派中一切可好?”他沉声问道。
黄真抹了把眼角,朗声笑道:“好!好得很!你走之后,老子……我带着大伙儿日夜苦练,没一个敢偷懒!如今咱们华山派,可是铁板一块,就等着你回来,带着咱们去找西域那帮龟孙子算总账呢!”
众弟子闻言,亦是群情激愤,齐声高呼:“请掌门带领我等,扫平黑风堡,为归师叔报仇!”
声浪震天,气势如虹!
袁承志看着这一张张充满斗志与信任的脸庞,胸中豪气顿生。他抬手压下众人的呼喊,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越而坚定:
“众位同门之心,袁某明白!此仇,必报!黑风堡,必平!”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西域黑教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更有诡异巫术与毒功,不可小觑。我此番苗疆之行,虽诛首恶,亦深知其底蕴。我华山派欲除此大敌,需得谋定而后动,更需自身实力足够强横!”
他声音陡然提高:“故,自今日起,解除封山!广开山门,接纳四方有志之士,同时,所有弟子,需更加勤修苦练,精研武艺,砥砺心志!待时机成熟,我必亲率尔等,西出玉门,踏平黑风堡,以告慰二师兄在天之灵,扬我华山威名!”
“谨遵掌门令谕!踏平黑风堡!扬我华山威名!”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再次响彻华山之巅!
袁承志立于众人之前,青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西方,目光仿佛已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矗立于沙漠之中的黑色堡垒。
螭龙令在怀中传来沉稳的温热,体内阴阳净火内力如同蓄势的江河。
他知道,一段征程已然结束,而另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华山,是他的根,也是他即将挥师西进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