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血染的答案
理论的争辩,实践的观察,虽已在邓枫心中刻下深痕,但真正将那模糊的倾向淬炼成钢铁般信念的,是淋漓的鲜血。
六月的广州,天气已然燠热难当。一股悲愤的情绪在城中酝酿、沸腾。为抗议帝国主义者在上海制造的“五卅惨案”,省港大罢工的浪潮正以磅礴之势席卷岭南,而广州各界也计划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声援上海的工人、学生,向列强展现中国人民不可侮的力量。
游行当日,黄埔军校的学员们也被允许组织队伍参加。邓枫走在军校的队伍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同学们高昂的士气与同仇敌忾的决心。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学员,此刻都暂时放下了内部的分歧,胸中燃烧着对帝国主义暴行的怒火。旗帜飞扬,口号震天,“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声浪如同滚雷,掠过广州的街巷。
游行队伍秩序井然,群情激昂。然而,当队伍行进至沙基口(西堤)附近,临近租界区域时,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对岸的沙面岛上,隐约可见外国军警的身影和垒起的沙包工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上了邓枫的心头。
突然,毫无征兆地,对岸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
“砰!砰砰砰——!”
那不是零星的射击,而是密集的、狂暴的排枪!子弹如同骤雨般倾泻过来,打在石板路上溅起火星,射入血肉之躯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趴下!快趴下!”
“帝国主义开枪了!”
“救命啊!”
刹那间,和平的游行队伍变成了血腥的屠场。刚才还在高呼口号的人们,此刻在弹雨中成片地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路,惨叫声、哭喊声、惊叫声取代了激昂的口号。邓枫被身边的人猛地拉倒在地,他匍匐在街沿,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同胞,转眼间变成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或痛苦呻吟的伤者。一个年轻的学生,手中还紧紧攥着被鲜血浸透的标语旗,倒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双眼圆睁,失去了所有神采。
震惊、恐惧,随即是滔天的愤怒,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而就在这片混乱、血腥与恐慌之中,邓枫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就在大多数人本能地寻找掩体、或惊惶失措时,陈赓、杨松,以及他所认识的另外几名共产党员同学,却冒着依旧密集的弹雨,猛地从地上跃起,或者从隐蔽处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武器,他们有的只是血肉之躯和沸腾的热血。
“不要乱!照顾伤员!”
“快!把受伤的同胞抬到安全的地方!”
“组织起来,掩护撤退!”
陈赓的脸被硝烟和汗水熏得漆黑,他嘶哑着喉咙,一边大吼着指挥,一边毫不犹豫地冲向一个倒在路中央、正在流血挣扎的工人,奋力将其拖向旁边的街巷。杨松则迅速组织起一些尚能行动的人,用门板、布料制作简易担架,冒着横飞的子弹,一趟又一趟地将重伤者抢运出来。
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的脸上没有个人的恐惧,只有对同胞生命的急切和对敌人暴行的无比愤慨。在那一片死亡的威胁下,他们的身影仿佛逆流而上的礁石,散发出一种悲壮而坚定的光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邓枫眼角余光扫到的几个右派学员。他们或许也心怀愤怒,但在那致命的弹雨面前,他们更多的是蜷缩在坚固的掩体后,脸上带着惊恐与(邓枫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有人低声咒骂着:“赤佬惹出来的事端……” 没有任何主动救援的行动。
沙基街口,血流成河。帝国主义的子弹,用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检验了每一个人的成色。它撕下了所有口号的伪装,将不同主义、不同立场之下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邓枫趴在地上,指甲几乎要抠进身下的石板缝里。他看着陈赓他们奋不顾身的身影,看着身边流淌的、温热的同胞的鲜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认知,如同电流般贯穿了他的全身!
空谈“纯粹革命”者,在同胞受难时选择了自保与退缩;而被污蔑为“破坏分子”者,却在用自己的生命践行着最彻底的反帝爱国,守护着最底层的人民!
鲜血,冲刷掉了他最后的困惑与摇摆。
实践,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最悲壮、最无可辩驳的注脚。
他不再需要犹豫了。那束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启明”之光,在血与火的淬炼中,骤然变得无比耀眼,无比坚定,为他照亮了唯一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