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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坤的归顺与初步成效,如同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证实了“以本地贤达治理本地”这一策略的可行性。但这在王坚与陆弘毅的宏大棋局中,仅仅是一步妙手,而非终局。他们深知,孟坤模式的成功,恰恰为推行更深层次、更具颠覆性的国策——“改土归流”——创造了绝佳的历史窗口与实践样本。
定策:从“羁縻”到“归流”的战略升级
成都总督府内,烛火再次彻夜长明。但与之前商讨军事进攻或陷入治理泥潭时的凝重不同,此次王坚与陆弘毅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兴奋。
“孟坤之事,已成破局之楔。”陆弘毅指着墙上那幅愈发详尽的西南舆图,声音虽因连日筹划而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其意义,不止于安抚一隅。它向朝廷,向所有心存疑虑者证明,金川诸部,非尽是冥顽不化之徒,其民可抚,其心可化!更证明,将世袭罔替的土司之权,逐步收归朝廷流官,并非痴人说梦,而是大势所趋,亦是长治久安之唯一正途!”
王坚负手而立,目光如炬,扫过地图上那些仍由大小土司实际控制的区域。“羁縻之策,积弊已深。土司世袭,形同国中之国,拥兵自重,相互攻伐,视朝廷法令如无物。今日不改,待其坐大,便是下一个丹增!如今我军威尚在,民心初定,更有孟坤为例,正是推行‘改土归流’千载难逢之机!”
所谓“改土归流”,便是革除当地世袭的土官(土司),改由朝廷派遣的、有一定任期、可随时调动的流官进行治理。这意味着一场深刻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革,旨在彻底铲除地方割据的根基,将边疆地区真正纳入帝国的直接统治之下。
两人反复推演,制定了一份更为激进也更为系统的《陈请于金川试行改土归流疏》。其核心已不再是单纯的善后,而是提出了一个清晰的、分阶段的“改流”路线图:
1. 示范引领,以点带面: 将孟坤宣抚使司作为“改土归流”的示范区。一方面,全力支持孟坤,将其辖地治理成“蕃汉和睦、政令畅通、生产发展”的样板,吸引其他部落归心。另一方面,在孟坤辖区内,流官同知的权责被实质性加强,逐步接管赋税、司法等核心权力,孟坤则更多发挥其安抚、教化、调解的文化与威望作用,为最终实现完全的“流官治理”打下基础,也为其他土司展示一种“和平过渡”的可能模式。
2. 区别对待,分而化之: 对金川地区其他土司,不再一概而论。
· 对势力较大、态度暧昧、甚至暗怀异志者,如绰斯甲等部的残余头人,采取 “削权架空” 之策。利用其内部矛盾,扶持亲朝廷的势力,逐步分割其地盘和属民,同时以驻军威慑,迫使其就范,为日后改流创造条件。
· 对势力较小、态度恭顺或摇摆者,推行 “土流并治” 。在保留其土司名号和一些荣誉性待遇的同时,派遣流官入驻其地,设立巡检司等机构,分享甚至逐步接管行政、司法权力,使其名存实亡。
· 对因战争或绝嗣而权力空虚的地区,则 “直接设流” ,不再新封土司,直接设立州县或厅,由流官管理。
3. 经济文化,双管齐下: “改土归流”绝非简单的政治权力交接。奏疏强调,必须辅以更坚决的经济和文化措施。
· 清查田亩,额定赋税: 借着“改流”的契机,对土司辖地进行彻底的田土清查,登记人口,制定统一的、相对轻薄的赋税标准,废除土司的各种苛捐杂税。这既能增加国库收入,更能赢得底层蕃民的拥护,瓦解土司的经济基础。
· 广兴教化,移风易俗: 在计划改流的区域,提前兴办社学,推广汉文汉语,奖励蕃民子弟入学、参加科举。以文化的融合,来消解政治变革的阵痛,培养对帝国的认同。
波澜:朝堂的再次交锋与皇帝的决心
这份奏疏,无疑在临安的朝堂上再次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反对之声较之前更为激烈。
“操之过急!实乃操之过急!”保守派老臣痛心疾首,“孟坤初附,人心未稳,王坚、陆弘毅便欲行此雷霆手段,是要逼反所有土司吗?‘改土归流’,谈何容易!前朝亦有尝试,无不激起大乱,耗费无数,最终只得草草收场!此乃取祸之道!”
“王、陆二人,挟军功而自重,好大喜功,视西南为其建功立业之试验场,全然不顾朝廷大局、国库虚实!”质疑者亦不乏其人。
然而,支持的声音也更为响亮和有力。经历过金川血战的将领们深知土司割据之害,力主根除。一些有远见的大臣也指出,长痛不如短痛,若不趁此机会推行“改流”,待大军班师,西南必将再生事端,届时成本更高。
最关键的是,皇帝的态度已然明确。金川之战的惨烈代价,让他深刻认识到西南土司问题的严重性。王坚与陆弘毅的奏疏,虽然激进,却展现了一种彻底解决问题的魄力与清晰的路径,尤其是孟坤这个成功先例,极大地增强了皇帝的信心。
御前会议上,皇帝力排众议,掷地有声:“朕意已决!金川之事,当用重典!‘改土归流’之策,准王坚、陆弘毅所请!令其全权负责,于金川先行试点,稳妥推进。诸卿勿复多言,当同心协力,助其成功!”
推行:无声处的惊雷
皇帝的决断,赋予了王坚和陆弘毅在金川推行“改土归流”的尚方宝剑。一场比军事征服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的变革,在金川群山间悄然拉开了序幕。
孟坤示范区的深化: 在陆弘毅的亲自指导下,孟坤辖区的“改流”进入深水区。流官同知的权力被制度化,设立了专门的户房、刑房,处理具体的赋税征收和案件审理。孟坤的职责,更多地转向了巡视各寨、宣讲政策、主持祭祀、调解纠纷等“精神领袖”和“文化纽带”的角色。同时,朝廷资助兴修的水利设施开始惠及普通蕃民,新式农具和耕作方法被引入,社学里的孩子也开始能磕磕绊绊地背诵《论语》片段。这里的生活,正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相对积极的变化,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广告,吸引着周边部落民众羡慕的目光。
对绰斯甲等部的“软刀子”: 对于实力尚存、态度暧昧的绰斯甲等部,王坚并未急于派兵。而是利用其内部因权力继承、资源分配产生的矛盾,由韩震的网络暗中运作,扶持倾向于归顺朝廷的一派,打压顽固派。同时,经济封锁变得更加严格,尤其是盐铁贸易,几乎完全被官方垄断,使其内部生计日益艰难。流官也开始在其势力范围的边缘地带设立据点,处理愿意前来归附的零星蕃民事务,如同水滴石穿,不断侵蚀其统治基础。
直接设流区的阵痛: 在几个权力真空区,直接设立的流官政府遇到了最直接的抵抗。旧势力的残余、不甘失去特权的小头人,煽动不明真相的蕃民,围攻官署,袭击屯田点。王坚对此毫不手软,以精锐部队进行快速、精准的军事打击,坚决扑灭任何反叛的苗头。同时,紧随军队之后的是赈济的粮队和宣抚的官吏,用刀剑扞卫秩序,用粮食收揽人心。这个过程充满了血腥与痛苦,但也最清晰地宣告了旧时代的终结和新时代不可逆转的到来。
金川的天空下,“改土归流”的浪潮已然涌动。它不再是奏疏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流官衙署升起的袅袅炊烟,变成了学堂里稚嫩的读书声,成为了田埂边关于赋税轻重的窃窃私语,也化作了深山密林中追剿残敌的刀光剑影。这是一场关乎帝国疆土整合与边疆民族命运的深刻革命,其路途注定遍布荆棘,但其指向的,是一个王坚与陆弘毅坚信的、更为稳固和统一的未来。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碾过金川的层峦叠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