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幻音工作室。
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谭静到了。
她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眼下的淡青色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也让她褪去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明星光环,多了一份真实感。
张姐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好几个包,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跟前几天那个趾高气昂的王牌经纪人判若两人。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忐忑,不时偷瞄着工作室内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十分钟后,周放和龙哥也到了。
当周放走进来的那一刻,连肖雅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把那头扎眼的金发染回了黑色,虽然休息了一晚,但憔悴感依然清晰可见。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骨架子。
谭静看到他,也是微微一怔。
网络上的照片是一回事,亲眼见到真人又是另一回事。
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让她第一次对一个同辈男演员,生出了一丝近乎敬畏的情绪。
两人在休息区坐下,隔着一张茶几,谁也没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他们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都是被凌夜用最不近人情的方式,狠狠摔在地上,又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的人。
龙哥和张姐则在一旁,用眼神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两个经纪人都是老江湖了,从对方的表情中,都能读出同样的紧张和期待。
十点整,韩磊准时出现。
“谭静老师,凌老师请您先进去。”
谭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跟着韩磊走进了凌夜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凌夜正坐在沙发上,徐闻山竟然也在。
这位影帝穿着一身休闲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慢悠悠地品着茶,看到谭静进来,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便又垂下了眼帘。
这阵仗,让谭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原本以为只是和凌夜的单独面谈,没想到连徐闻山都在场。
“坐。”
凌夜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谭静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凌夜没有拿剧本,也没有让她表演任何片段。
他只是将那份《刘思慧观察日记》推到了茶几中央。
“我们聊聊这个。”
谭静愣住了。
“这一个星期,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凌夜问。
谭静的脑子飞速运转,准备好的那些关于表演技巧、人物理解的说辞,在这一刻,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她忽然明白,凌夜要的不是这些。
她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是…撕裂感。”
“怎么说?”
凌夜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
“她们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人,台上和台下,也是两个人。”谭静的语速不快,但很清晰。
“我在后台,看到一个女孩,因为客人投诉她笑得太假,被经理骂了半个小时。”
“她全程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等经理走了,她回到化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把妆都冲花了一块。”
“我以为她会崩溃,会哭很久,但她没有。”
“她只是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粉扑,一点一点,把那块花了的妆重新补好。”
“补完之后,她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然后站起来,走出了休息室。”
谭静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一刻我才明白,化妆对她们来说,不是为了漂亮,那是一张面具,也是一副铠甲。”
“戴上它,才能去跟生活拼命。”
办公室里很安静。
徐闻山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眼神变了,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变成了专注的倾听。
作为一个顶级演员,他能听出谭静话语中的真诚,那不是表演,而是真实的感悟。
凌夜看着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觉得,她们的口红,和你的口红,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谭静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答案:品牌不一样?颜色不一样?价格不一样?
但她知道,这都不是凌夜想听的。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嘈杂的后台,想起了那些女孩们放在化妆台上,那些被用到只剩下一个底的口红管,想起了她们在补妆时那种近乎机械的熟练动作。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
“我的口红,是给别人看的。”谭静抬起头,迎上凌夜的目光。
“是品牌方、是镜头、是粉丝,是为了维持一个叫‘谭静’的商品形象。”
“而她们的口红,是涂给自己看的。”
“那是一种心理暗示,是武器,涂上它,就意味着要进入战斗状态了。”
“不管前一秒有多委屈,多难过,口红一涂,就得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笑着走出去,去赚钱,去活下去。”
说完这番话,谭静感觉自己手心都湿了。
凌夜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茶壶,给徐闻山面前的空杯续上了水。
徐闻山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他看着谭静,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年轻的女演员,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行了,你出去吧。”凌夜开口。
“啊?”
谭静一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这就结束了?自己是搞砸了吗?
“让周放进来。”
谭静怀着满腹的疑问和不安,站起身,机械地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一直坐立不安的张姐立刻迎了上去,扶住谭静的手臂,紧张地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他问了什么?”
谭静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没有说话。
周放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t恤,迈步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和刚才截然不同。
周放一进来,就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坐。”
凌夜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
周放沉默地坐下,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凌夜没有看他,而是将那台平板电脑转了个方向,屏幕正对着周放。
上面还是那张金发的照片。
“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
周放的声音因为长期节食而有些沙哑。
“减重,染发,捐款,再找人偷拍,制造话题,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角色不疯魔不成活的偏执狂。”
凌夜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周放浑身发冷。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舆论造势,倒逼剧组…龙哥教你的吧?手段不错。”
周放的脸色,瞬间白了。
龙哥在外面的休息室,猛地打了个喷嚏。
“我…”
“你以为,这就叫演员?”
凌夜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以为彭浩这个角色,就是瘦下来,染个黄毛,再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样,就行了?”
“你错了。”
“你这不叫体验角色,这叫模仿。”
“你只是在模仿一个你想象中的‘彭浩’,一个标签化的混混。”
“你所有的努力,都只停留在表面,你剃个光头,还能去演和尚呢!”
凌夜的话,像一把刀,把他所有的骄傲和努力,割得支离破碎。
周放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装的,是真的。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交出了一份满分答卷,却被面试官当着面,撕得粉碎,判了零分。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凌夜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坐得笔直,肩膀端着,肌肉还是下意识地紧绷着。”
“你心里还是那个硬汉周放,只不过是饿瘦了的周放,你的壳,根本就没碎。”
“彭浩这个角色,他的狠,他的野,都只是他的保护色。”
“他骨子里是什么?是一个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只有二十岁的孩子。”
“他最核心的底色,不是狠,是怕。”
凌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收起你那套硬汉的架子,收起你所有的表演技巧。”
“给我看看,你的‘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