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华文殿。
韩霖恭敬地站在太子曲应策的书案前,低声回禀着昨夜彻查的结果。
“殿下,查清楚了。”韩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昨夜行刺的那些刺客,所用的箭矢、身上残留的图腾纹样,以及几人拼死反抗时露出的功法路数……皆指向北疆。”
曲应策正在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北疆人?”他沉吟片刻,“赫连誉的人?”
韩霖却面露犹豫,谨慎地回道:“回殿下……似乎,并非北疆世子麾下。”
他话音刚落,曲应策竟然只随即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这个答案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这下轮到韩霖有些疑惑了,他忍不住问道:“殿下……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曲应策放下朱笔,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笃定:“赫连誉……应该不会对她出手。”
即便赫连誉有所图谋,以他对谢天歌那显而易见的态度,不至于用这种可能伤及她的方式。
韩霖立刻领会,接着禀报:“皇城近日确实潜入了另一批北疆人,行事诡秘,与北疆世子府并无往来,似乎……并不受赫连世子调度。”
曲应策的手指再次在光滑的紫檀木案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发出清脆的“叩叩”声,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
他微微眯起眼,分析着各种可能性:“北疆王室内部……是不是出什么变故了?”
韩霖闻言,立刻将自己所知的情报和分析道出:“殿下所虑极是。北疆世子赫连誉,乃是现任北疆王赫连卓格的第四子。其母是北疆王最宠爱的萩蕊侧妃,其师更是北疆战神叶无赦。他能被立为王世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此。但他的三位兄长,以及北疆王的几位弟弟,尤其是二弟赫连宗正,都对王位虎视眈眈,对这个‘宠妃之子’极为不满。据说,当年萩蕊侧妃正是察觉到危机,才千方百计将赫连誉以‘质子’之名送来大雍,实则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最新传来的消息是,数月前,萩蕊侧妃病重,北疆王赫连卓格服用大量幻药麻痹自己,变得昏聩不振,另觅新欢,日日醉生梦死,且听信谗言,竟撤了叶无赦的兵权。如今北疆王室内部,几位皇子和赫连宗正更是蠢蠢欲动,局势一片混乱。”
曲应策一边听着,一边重新拿起笔,在一份关于边境粮草的奏折上流畅地批示着。他头也不抬地说道:“看来北疆那边马上要有新格局了。否则,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派人来大雍行刺,并刻意留下北疆的痕迹。这是想一石二鸟,既除了我这个新立的大雍储君,又能将罪名完美地栽赃到赫连誉头上,彻底置他于死地。”
韩霖心领神会:“殿下的意思是,昨晚的刺杀,更大的可能还是……借大雍之手,除掉这个王位竞争者?”
曲应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有什么罪,比刺杀大雍储君能让他死得更快、更彻底?恐怕……他那位远在北疆的母亲失势之后,他早已成为北疆权力场中的一枚弃子了。”
韩霖心中凛然:“属下这便加派人手,顺着这条线去北疆核实情况!”
“嗯。”曲应策应了一声,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再次抬起,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父皇昨夜密诏慕容笙……也许也是为了北疆的事。”
韩霖谨慎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陛下也察觉到了北疆的异动,开始未雨绸缪?”
曲应策的眉头微微蹙起,局势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雍夏大战正酣,我国主力被牵制在雍夏边境。夏国与北疆相隔并不遥远,若北疆有野心家上台,为了转移内部矛盾或攫取利益,极有可能与夏国联手,趁我大雍腹背受敌之际,分一杯羹。”
韩霖倒吸一口凉气:“若果真如此……只能依靠慕容阡的天机军镇守北疆,提早防范了!”
曲应策眼神锐利,“北疆铁骑号称十万,骁勇善战。若要有效制衡,仅靠一个慕容阡镇守,恐怕力有未逮。所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父皇密诏慕容笙,极有可能是想让他统领第七,第八营天机军精锐,北上支援,协同其堂兄,共同抵御可能来自北疆的威胁。”
想到这一层,曲应策的唇角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地扬起了一个极浅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的弧度。
他立刻对韩霖吩咐道:“速去核实我的这些猜测是否有误!”
韩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立刻躬身拱手,“是!殿下!属下即刻去办!”
曲应策对着满案奏章,心中盘算着即将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暴该如何应对,以及……这风暴可能带来的意外“好处”。
-------------------------------------
大雍永昌二十八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夜幕缓缓降临,宫中的护城河畔,此刻比往日更加热闹非凡。一年一度的放莲花灯祈福活动,是宫人们难得的雅趣和寄托。
谢天歌在凤藻宫陪了皇后姑姑一整日,虽说说笑笑,但终究觉得有些闷了。
皇后看出她的无聊,便笑着让她带着阿莹也出去凑凑热闹,放盏灯玩。
临出门前,丽姑姑还偷偷告诉她一个小秘密:“小姐可知,这放莲花灯啊,可不单单是祈福。以前许多小宫女啊,都是偷偷在灯里写上给宫外心上人的诗词祝福,然后放进河里。听说啊,宫外那些有心的小郎君,早早就等在护城河的下游呢!就盼着运气好,能捞起自己心上人放出的那盏灯!”
丽姑姑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这也就是大家图个念想,百次里能有一次对上就不错啦!但大家都愿意相信这是天定的缘分,所以你看,这上游放灯的多是女子,下游嘛……可就挤满了想捞个‘天定缘分’的年轻公子!”
谢天歌听得眼睛亮亮的,好奇地问:“只能写给心上人吗?”
丽姑姑笑道:“那倒也不是,写什么祝福、写给谁都行!只是今天毕竟是乞巧节,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大家自然多是想着姻缘之事罢了。”
谢天歌一听也可以写点别的,顿时觉得这活动有趣了许多。于是,她立刻带着阿莹,欢欢喜喜地朝着宫里的护城河段跑去。
宫里的这段护城河修缮得如同精致的园林水景,河堤平整,两岸垂柳依依。
此刻华灯初上,河两岸早已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有穿着各色宫装的宫女太监,也有特意被恩准进宫来应景的世家贵女们,个个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每隔一小段距离,便设有一个小巧的桌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粉的、蓝的、白的各式莲花灯,旁边还备着笔墨和裁剪精巧的小纸签,供人书写愿望。
皇后早已吩咐人为谢天歌预留好了位置,一处既不会太过拥挤被人冲撞,也不会太过冷清失了趣味的地方,而且离放下河灯的石阶特别近。
谢天歌本来对这个活动只是觉得新鲜,兴趣并不算浓厚,但看到眼前这灯火璀璨、人流如织、欢声笑语的景象,尤其是看到河中已经漂浮起的盏盏莲花灯,烛光倒映在水面上,随着微波轻轻荡漾,如同散落在银河中的颗颗夜明珠,美丽极了!
她的心情瞬间也被感染得雀跃起来。
她拉着阿莹蹲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桌案旁。阿莹看着周围的人都开始写了,也小声提议道:“小姐,我们也放几盏灯吧?”
谢天歌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她拿起一张小纸签,不假思索地便说:“就写……愿谢家军大捷而归!!”
阿莹在一旁听着,脸上微微一红,带着点小心虚,声音更小地补充提醒道:“……再,再写愿大公子……平安归来……”
谢天歌侧过头,看到阿莹那红扑扑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笑眯眯地点头,从善如流:“好!愿大哥、二哥、还有爹爹,都平平安安,早日归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笔蘸墨,认认真真地将这些愿望一一写下。
写完了给家人的祝福,她又拿起一张新的纸签,歪着头想了想,继续写道:“愿大雍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再写一张:“愿姑姑凤体安康,笑口常开。”
她写得兴致勃勃,不一会儿就写好了七八张纸条,每张都承载着她简单而真挚的愿望。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纸条卷好,分别放入几盏不同颜色的莲花灯中。
谢天歌怕自己的灯被哪个思念心上人的男子误捞了去,还特意在莲花灯上写了几个显眼的字:天歌。
然后和阿莹一起,用火折子将灯中心的小蜡烛一一点亮。
暖黄色的烛光透过薄薄的花瓣纸映出来,显得格外柔和温暖。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盏承载着美好祝愿的莲花灯轻轻推入河中,看着它们随着水流缓缓漂向远方,混入那一片璀璨的灯河之中,脸上都露出了开心满足的笑容。
而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阴影下,太子曲应策不知何时悄然立于此处。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负手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蹲在河边、笑得眉眼弯弯、一举一动都充满生气的少女。
看着她认真地书写,看着她小心地放灯,看着她因为愿望随波逐流而露出的纯粹笑容,他心中那因政务和阴谋而紧绷的弦,竟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与安心感悄然弥漫开来,仿佛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便能洗去一身的疲惫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