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最忌潮湿,而绥安府到了春日,淅淅沥沥雨水不断,新桥又是以木制为主,且之前在绥安府李昭便想到一个问题,这些火药都未曾将整座桥炸毁,又怎可能炸了整座船?除非皇上走旱路,坐轿过桥,那便要精准引爆,偏一点,皇上都无碍,但所有参与建桥的人都要送命,幕后之人即便断尾求生,皇上能想不到是谁?
这种可能,柳石一定知道,可他还是做了,这让李昭一度认为柳石是被诬陷或者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可眼下看,柳石坚持拉她下水,又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再看吴王这个人,在皇上继位后,当真是一直在表现‘天下我最蠢’,且表现的十分卖力,洛京城百姓谁人不知宁得罪府衙,不得罪吴王的道理?
且只有他一直没有就藩,这几年都在祸祸洛京城的百姓,别看断桥案是发生在绥安府,但想要做成这件事,洛京城各个衙门口都得有人,除了吴王还有谁?
先帝除了给儿子们留下皇家的身份,还给他们养成了行不行的,都得争一争的毛病,他当年或许看着挺乐呵,热闹啊,可皇上继位后,便全是隐患。
想明白这些,当李昭守着裴空时,突然再想到当年柳石在押解途中病重,说起过因吴王留下旧疾,遇湿冷便极易复发,那时候吴王还不是吴王,是吴郡王,吴郡王惦念柳石旧疾,年年送药,流放之路上断了药,柳石才病发,柳石当时只是几句话提了一嘴,但印象里,柳石没有抱怨,而是感激,李昭便直接想到了柳石是在为吴王效力。
可吴王并非良主,柳石为何要这般做?
李昭还是想不通,现在听到魏然说吴王身后有太后极力宠爱,柳石的事暂且不说,但魏然的担心她是明白了。
李昭深吸一口气说:“想要给吴王定罪,需有无法辩驳的实证,太后才会消停。”
魏然满意的笑了笑,说:“柳石想要用你将水搅浑,可他与吴王之间有关联,一样瞒不住,皇上一旦认准了是吴王,查起来自然有的放矢,只是需要时间,而这个时间对吴王和太后来说却是机会。”
李昭点头说:“他想用我与柳师父的关系,还有我与其他几位师父的关系,将断桥案搅浑,前提是柳师父招供说受我嘱托,且这案子吴王不会亲自见下面那些人,柳师父是其中一个主谋,而后我再死了,便可认定为……灭口,我这条线断了,自然无从查起幕后主谋。”
魏然见李昭没有太大情绪波动,心中松了一口气,说:“所以我需要找到吴王主谋的实证,不能再让他翻身的实证,不仅因为他生了谋害皇上之心,也因为他动了杀你的念头。”
李昭捋了捋耳边散落下来的头发,轻咳了一声说:“只凭那些截杀我的人,不能让太后闭嘴,柳师父又不肯开口……可你能去哪里找实证?”
“那位叫季山的御史,眼下也在押解途中,我的随从会先拿到他的口供,他才能保命……”
李昭眼睛一亮说:“对啊,他们只顾着杀我,在杀我之前,那些人暂时不能动,但没有杀的了我,他们便要开始真的灭口了。”
“我的人要赶在他们下手之前,拿到口供,尽量悄悄的拿,再等他们半路伏击,这是其一,其二,这么大的事,吴王一定会安排人静静地在绥安府盯着,而这些人不会留在那里过年,押送一干人犯上路之时,他们也应该在回洛京城的路上,今日是除夕,赶路的人若非逼不得已,无人这个时候还在路上,我算了一下时间,安排了另一拨人在两条回洛京城的路上追查,他们着急回去,必定不会走小路……”
“断桥案发生的突然,柳师父被抓的更是突然,吴王若是将精力都放在我身上,确实容易顾此失彼,可……”李昭顿了一下:“我记得在绥安府的时候,我问过你,你说已大致知道幕后是谁,但你并未严审那位御史,是判断有误?”
魏然抿了抿嘴说:
“没有误判,只是没想到吴王垂死挣扎,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太后却常常想要干预朝政,皇上也是无奈,若非亲军卫队来押送你,我还以为皇上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在途中也仅仅是想明白了皇上想要引蛇出洞,即便收到半路有人要截杀你的消息,我也是觉着那些人是送死,或者说往皇上手里送实证,便没有在意,可今日与魏世聊了聊,捋了捋,皇上想要过太后那关,没有确凿实证,怕是仍旧难以治罪吴王,那便是后患!”
魏然顿了一下又说:
“当时在绥安府没有严审季山,是知道此人奸猾,与沈家管家一般,他不会一下子将幕后重要的人说出来,他还在等人救他,又怎会轻易开口?当然,我也是想着洛京城中有柳石,柳石必然比季山知道的多得多,季山……不能死在绥安府,更不能死在我和魏世手上。”
李昭想了想问:“这与我可有关系?”
魏然沉默片刻才说:“你不知吴王为人,他想杀你,而你没死,他不会罢手。”
李昭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魏然继续说道:“炸桥这种事,吴王再鲁莽也不会找多人去做,更大的可能是他身边最信任之人加上柳石向下联系谁,皇上若是不能将吴王最信任的那人尽快抓到,吴王迟早会下手除了此人,若是如此,我找到再多证据也无用,这也是我没有严审季山的另一个理由,他供出了谁,谁便会死,我离京城太远了。”
李昭起身说:“这事儿我是帮不上你,他要是还想来杀我,来便是了,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你能帮!这也是皇上会护住你的原因。”
“护我?”李昭指着自己鼻子问。
“不是为了护你,怎会让亲军卫队前来押送?皇上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多,所以抓住了那些想要截杀你的人后,便将佟昌他们召回了,第一拨来杀你的人势在必得,人数上,功夫上都会是最佳的,后面嘛,也不可轻敌。但柳石那,或许只有你能让他开口了。”
李昭深吸一口气,说:“这便是你说的其三吧?你今日派人出去找的实证除非最终能直指吴王身边最信任的人,不然……但我觉着或许你们高估我在柳师父心里的位置了。”
“他受尽酷刑仍不肯说实话,又不能让他送命,想要将吴王的罪名坐实,除了方方面面的实证外,柳石的口供异常重要……”
“裴空眼下不能动。”
“我知道,不着急走,皇上既然没有让咱们速回洛京城,便是还没走到那一步,我只是先安排妥当,再说,要等你的人伤势都无碍了方可上路,这个年……吴王也不会好过,灭灭他的威风,再上路也可安全些。”
李昭心中有些气恼,她算是知道为何魏然等在这里,她有种自愿上钩的感觉,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
窗外的雪粒子敲打着客栈的木窗,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却被屋里的暖光和笑语挡在门外。周猛赵苍带着一众趟子手早把大堂角落的炭盆烧得通红,火舌舔着木炭,映得梁上悬着的红灯笼愈发艳,灯笼穗子垂着金粉撒的“福”字,被来回走动的人带起的微风搅动得微微晃动着。
后厨飘来的肉香裹着甜意,混着众人的谈笑声,把“年”的暖融融的气儿,都揉进了这不大的客栈中。
为了照顾裴空和阿水,年夜饭分成两拨,客栈遇险的这几人都在裴空房内,剩下的人都在堂中用饭。
裴空躺在床上,苏伯正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熬得浓白的鸡汤,喂给裴空喝一口,自己喝半碗,只是一会儿的工夫,苏伯便从临近桌上的汤盆中加了三次。
徐亮劝道:“一会儿一堆好菜,你现在便喝饱了,亏不亏?”
“一泡尿的事,主要是给裴空补补。”
这时李昭扶着阿水进了屋,魏世跟在后面。
“何时上菜?”苏伯转头着急的问。
李昭笑了笑说:“马上。”
待魏然急匆匆的进了屋,苏伯可没工夫再管裴空了,他先去趟茅厕。
……
头一道菜便是个大盘子,盘里卧着只油亮的整鸡,鸡皮泛着琥珀色,翅膀下还压着几瓣发好的香菇,上菜的是魏然的随从,说这道菜叫‘如意报春鸡’,鸡肚子里塞了糯米、莲子和红枣,蒸了足足两个时辰。
紧跟着,热乎菜一道接一道往桌上摆。
翠绿的豌豆苗衬着雪白的鱼片,盛在浅底的白瓷盘里,是‘翡翠琉璃鱼’,而后是‘元宝扣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得方方正正,码在深碗里,底下垫着吸满油香的梅干菜……黄芪炖羊肉、红焖八宝鸭、金玉满堂羹、四喜丸子、八宝福袋、雪映红梅、红糖年糕……
最少不了的便是屠苏酒。
裴空闻着香味,看着众人在他眼前吃的欢快,忍不住咽口水,他很羡慕阿水,虽然也是身有重伤,至少能坐着,李昭和魏世哪里需要她动手,将各道菜夹到阿水面前的盘子里,阿水只需要慢慢的往嘴里送便可。
屋里暖洋洋的,裴空闻着酒香,肉香,看着看着几人推杯换盏,迷迷糊糊中又睡着了,可,还有一个人没到呢。
梁文亭顶风冒雪的来了,在堂中与周猛赵苍他们打了招呼,周猛的大嗓门嚷嚷的二楼屋内的人都听到了,魏然心中叹气。
他有意没有派人去请,以为梁文亭碍着面子便不会来了,他便有机会与李昭单独赏雪过除夕夜……
梁文亭不用人带,直接上了二楼,到了房间门口满面笑容说着吉祥话,众人除了阿水都起身相迎,裴空被吵醒了。
此时心中厌烦梁文亭的可不止魏然了。
原本医师嘱咐身上有伤的尽量不要喝酒,苏伯自然当耳旁风,很快他便拉着梁文亭的手不放,说梁文亭是他这辈子同桌吃饭最大的官,梁文亭何曾想过这么快便将案子查明,心中舒坦了,便逞能的多喝了几杯,而后与苏伯称兄道弟。
苏伯甚是受用,拉着梁文亭下楼,说是要与周猛和赵苍显摆一下自己有个做知府的兄弟。
魏然不会拦着,魏世也不掺和,二人都没有喝多少酒,这也是习惯,这么多年,他们从未有过畅饮的时候,只等有一日卸下差事和身份,五人好好的喝一顿,不醉不休那种的,也好知道五人的酒量到底如何。
徐亮一看自己留在这里有些多余,他转头看了看惨白面色的裴空,心里叹了一口气,举着酒杯也下了楼。
阿水也撑不住,她得回去趴着了,魏然给魏世使眼色,魏世苦笑着没动。
李昭搀扶着阿水慢慢起身走向房门口,魏然忍不住说:“一会儿再回来吃些吧,还有饺子呢。”
李昭没有转头,说:“我肯定得回来,一会儿还要给裴空喂药,也得让他尝尝饺子的味道。”
裴空顿时心中升起暖意,魏然看向裴空,笑呵呵的应道:“好!”
……
魏然听着动静,算着李昭和阿水已经回屋,才开口问魏世:“用到你的时候,你怎还缩头了?”
“你以为我想?现下她身上有伤,我不好与她硬来,待她伤好些了……我可不像你,婆婆妈妈,拖拖拉拉,到时我必定齐了咔嚓!”
裴空心惊不已,他努力瞪大眼睛看着魏世。
“瞅啥?你也一样,没个男人样!你们俩都看着点,我给你们打个样!”魏世挺直腰身说。
魏然哼了一声问:“你早便与我说过,只是镖局这一关便过不去,你……”
“阿水可不是李昭,镖局又不是她的,只说是平民家的女儿便是了,皇上知道我是一个粗人,大家闺秀不适合我,再说了,我都这个年纪了……我不像你,没人等!”
裴空愣是从口中挤出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