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二)
日子像被撕掉的日历,一页页飘落,混混沌沌地就到了“五七”。
三十五天过去了。按照本地的习俗,这是亡魂真正远行的日子,亲人要再做一次隆重的祭奠。林秀芬从前觉得这些是迷信,现在却做得一丝不苟,仿佛每一个仪式,都是连接她和建国的桥梁。
清晨,她独自去了菜市场,买了建国生前爱吃的卤猪头肉、炸带鱼,还有他偶尔会小酌一杯时必备的花生米。每买一样,心就钝痛一下。以前买菜,心里想的是他吃到时的表情,是嫌弃还是欢喜;现在,这些食物最终只会摆在冰冷的墓碑前。
陈磊请了半天假,陪母亲一起去墓园。儿子的西装有些皱了,领带也系得歪歪扭扭,秀芬伸手帮他正了正。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恍惚了一下,以前,她总是这样帮建国整理衣领。
“妈,我自己来。”陈磊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秀芬的手顿在半空,然后默默收回。她意识到,儿子在努力摆脱被照顾的角色,这让她感到一种被需要的失落。
墓园里松柏森森,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和悲伤混合的味道。建国的墓碑是新立的,照片还是他几年前办理身份证时拍的那张,表情严肃,嘴角却微微上扬,像藏着一点笑意。秀芬把祭品一样样摆好,点上香烛,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
她没有像第一次来时那样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烧着纸钱,一张一张,看它们在火焰中蜷缩、变黑,化为灰烬。火焰舔舐着她的指尖,带来微微的灼痛,这痛感反而让她觉得真实。
“建国,我和小磊来看你了。”她低声说着,声音被风吹散,“家里都挺好的,小磊工作也顺利……就是我……”她顿住了,“就是我”后面的话,千斤重,却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是我晚上还是睡不踏实。
就是我做菜还是会放多盐。
就是我看到好看的衬衫,还是想买了给你。
陈磊在一旁默默地添着纸钱,听着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低语,眼圈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不能再轻易流泪。
祭奠完毕,往回走的路上,母子俩沉默着。快到家时,陈磊忽然开口:“妈,我们所里……有个去外地长期项目的机会,大概要去半年。”
秀芬的脚步猛地一顿,心像是瞬间被掏空了。她转过头,看着儿子,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要去……那么久啊?”
“嗯,机会挺好的,能学到很多东西。”陈磊避开母亲的目光,看着前方车水马龙,“就是……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秀芬。建国走了,儿子也要离开吗?这个家,真的要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挽留,想说“妈需要你”,但看到儿子年轻却写满压力的脸庞,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轻松:“去吧。年轻人,事业重要。妈还没老到要人天天看着的地步。”她甚至挤出一个微笑,“我自己能行。”
陈磊看着母亲强装的笑脸,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何尝不知道母亲的脆弱,但他也需要空间去消化父亲的离世,需要在自己的事业上找到立足点,才能真正成为母亲的依靠。这种挣脱与守护的矛盾,让他备受煎熬。
“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他承诺道。
儿子是三天后的火车。这三天,秀芬忙得像只陀螺,给儿子收拾行李,吃的、用的、药,塞了满满两大箱,仿佛要把所有的关心和牵挂都打包进去。陈磊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想说“不用带这么多”,最终却没有阻止。
送站那天,火车站人声鼎沸。秀芬看着儿子高大的身影汇入人流,通过检票口,然后回头,朝她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是故作轻松的笑容。她也努力笑着挥手,直到儿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通道尽头。
转过身,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她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车厢里摇摇晃晃,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街景,却第一次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和空旷。以前,要么是建国陪她坐车,要么是她在家里等着建国回来。现在,她要去哪里?回那个空无一人的家吗?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推开门,迎接她的是满室的空寂和阳光里飞舞的尘埃。家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换鞋,就那样慢慢地走到客厅中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建国搭在扶手上的羊毛衫已经被她收起来了,沙发上只剩下一个微微凹陷的痕迹。儿子的房间门开着,里面空空荡荡。
孤独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密不透风。她抱住自己的双臂,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回响。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屋内的光线变得昏暗。她终于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她翻开笔记本,没有看后面那些让她心碎的文字,而是翻到了最后一页,在那行“周末记得买排骨,秀芬爱吃”的下面,拿起笔,手微微颤抖着,写下:
“今天,小磊去外地工作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建国,我很害怕。”
字迹歪歪扭扭,被滴落的泪水晕开了一小片。写完之后,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合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
窗外,邻居家的灯光一盏盏亮起,炒菜的香味隐约飘来。那是别人的烟火人间。
林秀芬站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刺眼的白光驱散了昏暗,也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她走向厨房,决定给自己煮一碗面,哪怕并没有胃口。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开始学习,如何与这漫长的孤独共处,如何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寻找到继续生活的节奏。而那个笔记本,或许将成为她唯一的树洞,承载她所有无法对人言说的思念与恐惧。
夜还很长,路也是。但只要还能写下这些字,还能为自己煮一碗面,日子,大概就能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