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十)
(五十一)
“特别创新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柳溪村小学乃至整个学区漾开了层层涟漪。荣誉带来的不全是喜悦,也有微妙的变化。欧阳岚明显感觉到,一些以往持观望甚至怀疑态度的同事,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慎的打量,交谈时语气也客气了些,但那客气里,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偶尔,她也能捕捉到只言片语飘进耳朵:“……到底是年轻人,想法多。”“……搞这些虚的,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张老师羽翼下、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新手了。她被推到了一个更显眼,也更容易被审视的位置。老校长将更多与“对外交流”、“项目汇报”相关的任务交给她,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岚岚,你现在是咱们学校的一块牌子了,得多担待些。”
牌子。这个词让她感到一丝沉重。她怕这块刚刚立起的牌子不够结实,怕辜负了这份信任,更怕在赞誉声中,迷失了最初的方向。
(五十二)
与陈默合作的《我们的老街》项目进入了成果整理阶段。他们约定在镇上的小茶馆见面,讨论最终报告的框架。这是自老街实地活动后,两人第一次长时间单独相处。
茶馆里灯光昏黄,茶香袅袅。讨论间隙,陈默忽然说:“欧阳,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
欧阳岚抬起眼,有些疑惑。
“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锐气,而是一种……很沉静的力量。”陈默看着她,眼神专注,“像水,看着柔软,却能坚持地往一个方向流,慢慢地,也就凿出了自己的河道。”
欧阳岚的心微微一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搅动着杯里的茶水。她不是没有察觉陈默眼神里日渐清晰的好感,也不是对他毫无欣赏。他思维敏捷,踏实肯干,对教育有超越功利的追求。可是,她肩上的担子正变得越来越重,柳溪村那片刚刚开辟的“试验田”需要她全部的精力,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余力去经营一段需要投入时间和情感的关系。
“先把项目做完吧。”她轻声说,将话题重新拉回工作报告上。
(五十三)
王小明中考前的最后一个寒假,特意回柳溪村看望欧阳岚。少年又长高了一头,肩膀宽阔了些,眉眼间的怯懦已被一种坚定的神情取代。
“欧阳老师,我决定了。”他站在欧阳岚面前,声音沉稳,“我不去读普通高中了。我报了县里的职业技术学校,选的是农业机械维修与运用。”
欧阳岚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
“我想明白了,”王小明继续说道,眼神明亮,“您说过,多学一点,心里的世界就大一点。我觉得,把地种好,把机器弄明白,让咱们这地方的农业更现代化,也是一条很宽的路。而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略带憧憬的笑容,“学这个,以后说不定真有机会开着农机,去看看外面的大农场,那跟坐船去看海,也一样。”
欧阳岚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用树叶贴出小船、向往大海的男孩,如今,他用一种更脚踏实地的方式,规划着自己通往“大海”的航路。教育的成功,或许从来不是将所有人都推向同一个独木桥,而是帮助每个孩子找到适合自己的、通往广阔世界的路径。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好,小明。老师支持你。这条路,认真走,一定能走得精彩。”
(五十四)
春天,县教育局下达了关于评选“最美乡村教师”的通知。这一次,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学区的推荐名单上,欧阳岚的名字排在首位。
填报材料、整理事迹、准备演讲……一系列流程接踵而至。相比于之前的竞赛和成果评选,这次的荣誉更关乎她个人,带着一种将她符号化的倾向。宣传部门的同事来找她拍照,试图让她摆出一些“典型”的姿势,说着一些她感觉有些陌生的、被提炼拔高的“金句”。
站在镜头前,强烈的聚光灯让她有些眩晕。她看着镜头里那个被妆容和光线修饰过的自己,忽然感到一阵恍惚。那个在深夜里批改作业批到手腕酸痛的自己,那个在课堂上被调皮孩子气得想哭的自己,那个在开发小组起步时面对空荡库房感到无力的自己……与眼前这个即将被塑造成“最美”的形象,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拒绝了过于夸张的摆拍,坚持在自己熟悉的教室里,用最自然的状态,拍下了一张抱着作业本、对着孩子们微笑的照片。背景是有些斑驳的黑板,和贴满了稚嫩作品的展示墙。
(五十五)
“最美乡村教师”的颁奖典礼在县里的大礼堂举行。灯火辉煌,座无虚席。欧阳岚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套裙,坐在前排。当主持人念到她的名字,大屏幕上放出她那张在教室里的照片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走上台,接过沉甸甸的奖杯和证书。聚光灯打在她身上,灼热而耀眼。她该说些什么?说那些被反复提炼过的感言吗?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陌生的面孔,然后,仿佛穿透了这礼堂的屋顶,看到了柳溪村那片熟悉的田野。
“谢谢。”她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很快稳定下来,“这个奖,很重。它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柳溪村小学所有默默坚守的老师,属于信任我、把孩子的未来托付给我的家长们,更属于那些给了我最多感动和力量的孩子们。”
她没有说太多大道理,而是讲起了王小明和他的树叶船,讲起了开发小组起步时的那个堆满杂物的库房,讲起了与孩子们在老街上共同探索的下午。她的语言平实,带着温度,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说,乡村教育是贫瘠的。但在我看来,它拥有最肥沃的土壤——那就是生活本身,是孩子们与土地最天然的联系。”她举起奖杯,目光坚定,“这个奖,是对所有扎根在这片土壤里、努力让教育生根开花的同行者的鼓励。路还很长,我会继续努力,做一株安静的青禾,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向着光,生长。”
掌声再次响起,持久而真诚。那一刻,欧阳岚明白,她不需要成为一个完美的符号,她只需要,也只想,成为她自己——一个在乡村教育田野上,真实地耕耘、真实地成长的教师。
荣誉加身,初心未改。前方的路,依然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