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十九)
刘姐那句“挺像的”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我预想的要持久。骨头汤的热气在阳光下袅袅升腾,模糊了小圆桌的轮廓,也模糊了绘图板上那片狼藉的涂鸦。可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像一道无声的赦令,清晰地刻在意识深处。
胸腔里那颗被冰冷支架包裹的心脏,搏动得异常清晰。咚。咚。咚。不再是被绝望淹没的微弱挣扎,而是一种沉缓有力的宣告。那碗汤最终没喝几口,凉了,油脂凝在表面。我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固执地落回绘图板那张被“玷污”的纸页上。
那团纠结混乱的线条,那道撕裂般的划痕,在刘姐“树皮结疤”的解读下,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它们不再仅仅是失败的印记,更像某种原始的、未经驯服的……力量?一种笨拙的、试图穿透阻隔去触摸真实质感的挣扎?
指尖残留着铅笔冰冷的触感和用力过度后的微麻。这一次,没有急于去拾起它。目光在阳台逡巡,掠过那盆绿萝肥厚的叶片,掠过小圆桌上褪色的饼干盒磨损的边角,掠过窗外老石榴树虬结的深色枝干……最终,停在了倚在墙边的铝拐杖上。
冰冷的金属,泛着一种工业化的、拒人千里的银灰光泽。它笔直、坚硬,带着医疗器械特有的精准和无情。它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却也像一道冰冷的符咒,时刻提醒着失去的灵巧与力量。阳光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不是画在纸上,而是……想在这冰冷的、象征着禁锢的金属表面,留下一点什么。一点属于此刻、属于这笨拙挣扎的、活着的痕迹。
几乎是屏着呼吸,我伸手,再次抓住了绘图板上那支铅笔。笔杆依旧冰凉,带着上一次失败的余温。这一次,目标不是平整空白的纸页,而是那根沉默矗立的铝拐杖。
身体在藤椅里艰难地前倾,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铝拐杖光滑的金属表面,像一片冻结的湖面,等待着被打破。笔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上去。
“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完全不同于落在纸上的触感!光滑、坚硬、毫无吸附力的金属表面,让笔尖瞬间打滑!预想中落在拐杖中段、描绘某个意念中“树疤”的努力,完全失控!铅笔像脱缰的野马,在冰冷的铝管表面毫无章法地、失控地向下滑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条细长、断续、深浅不一的灰黑色划痕,猝不及防地、蛮横地出现在拐杖银亮的表面上!从靠近扶手的地方一直斜斜地划到接近底端,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糟了!
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懊恼和恐慌瞬间涌上!这拐杖是养老院的财产!是维系我脆弱平衡的必需品!我竟然……竟然把它划花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我慌乱地抬起衣袖,用还算柔软的棉布袖口,使劲去擦拭那道划痕。一下,两下……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可铅笔的痕迹牢牢地咬合在金属表面细微的氧化层里,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袖口的摩擦下晕开、扩散,变得更加显眼、更加肮脏!那道原本细长的划痕,变成了一团模糊而刺目的灰黑色污迹,像一块甩不掉的烂泥,死死地糊在原本洁净的铝管上!
完了……
手臂颓然垂下,铅笔再次从颤抖的指尖滑落,“嗒”地一声掉在地板上。我看着那道被自己亲手弄脏、弄坏的拐杖,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铺天盖地而来。连支撑自己的工具都保护不好,还能做什么?方才因刘姐的话而升起的那点微弱的勇气,瞬间被碾得粉碎。阳光照在那团污迹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仿佛无声的嘲讽。
我瘫回椅背,闭上眼,大口喘息,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窗外蝉鸣的喧嚣,此刻听起来像是无穷无尽的噪音。空气里饭菜的余香也变得令人作呕。
时间在沉重的懊丧中流逝。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着光斑。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再次传来刘姐轻快的脚步声。是来收盘子的。
我甚至没有勇气睁开眼。羞愧感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耳边传来她收拾碗碟时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接着,她的脚步声似乎顿住了,转向了阳台的方向。
她看见了。她一定看见了那根被弄脏的拐杖。她会怎么想?一个连自己拐杖都保管不好的、脾气古怪又添麻烦的老头?养老院会不会因此要求赔偿?会不会……
想象着她可能的惊愕、皱眉、甚至责备的眼神,我的身体绷紧了,等待着那预料中的、令人难堪的询问或叹息。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惊愕的抽气声,没有责备的话语。甚至没有片刻的沉默。
只有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仿佛羽毛拂过金属表面的“沙沙”声。非常轻,非常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几秒钟后,刘姐的声音响起,语气和平时询问是否要添茶水时一样平常,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
“林老伯,碗筷我收走了啊。今天太阳好,您这拐杖看着都更亮堂了。” 她的脚步声随即响起,像来时一样轻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亮堂了?
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目光急切地投向墙边那根铝拐杖。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银亮的管身上。那道被我弄脏、又被我胡乱擦拭成一团污迹的地方,此刻……竟然真的变得“亮堂”了!
不,不是污迹消失了。凑近了看,那团灰黑色的铅笔痕晕染依旧顽固地存在着。但就在那片污迹的旁边,紧贴着它,出现了一条新的、极其流畅的、闪着柔和银光的笔直长线!
那长线仿佛是沿着铝管本身的金属纹路自然延伸出来的,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它巧妙地“覆盖”在我那道失控划痕最丑陋的尾端,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将那片混乱的污迹“收束”了起来,仿佛给一个失控的句点后面,重新画上了一个干净有力的破折号——指向未知,却不再狼狈。
这……这是刘姐画的?!
她刚才那几秒钟轻微的衣料摩擦和“沙沙”声……是她用橡皮?还是用布沾了什么?她竟然……没有责备,没有询问,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极其自然地、用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替我“修补”了这个难堪的意外?
我怔怔地看着那根拐杖。那道我留下的、失控的、肮脏的伤痕旁边,紧挨着一条崭新、流畅、闪着银光的直线。它们并置在一起,如此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就像……就像楼下那棵老石榴树,嶙峋粗糙的深色疤结旁边,总会抽出嫩绿的新枝。
阳光灼热地烤着后背,拐杖上那道崭新的银线反射着刺目的光。胸腔里那颗裹着冰冷支架的心脏,在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温柔托住的暖流冲击下,搏动得沉重而混乱。
铝拐杖静静地倚着墙,冰冷的金属表面,此刻却仿佛有了温度。那道失控的划痕,和那条流畅的银线,像一道无声的宣言,烙印在光洁的表面上,也烙印在我一片混沌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