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巡抚衙门的刘参军踏入米脂县衙二堂时,沈砚秋正俯身案前,指尖在一卷摊开的水利图谱上缓缓移动,仿佛那蜿蜒的墨线是世间最紧要的军国大事。他甚至没有立刻抬头,直到那带着官靴刻意加重力道的脚步声停在堂中,带来一股混合着尘土与淡淡熏香的风。
“沈县丞?”来人声音带着几分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更带着毫不掩饰的上位者审视。
沈砚秋这才抬起眼,放下手中的图谱,起身拱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谨:“下官沈砚秋,不知上官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他目光快速扫过对方: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腰间悬着巡抚衙门的铜牌,官袍下摆沾着泥点,风尘仆仆,却压不住那股子倨傲之气。
“本官姓刘,巡抚衙门参军。”刘参军略一摆手,算是回礼,目光却如鹰隼般在沈砚秋脸上、身上,乃至这间陈设简朴的二堂内扫视一圈,“奉巡抚大人钧令,特来查验米脂乡勇营事宜。”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听闻沈县丞练兵有方,旬日间便剿灭黑风岭匪患,巡抚大人甚为关切,特命本官前来,一观究竟。”
沈砚秋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剿灭区区匪患,乃分内之事,劳巡抚大人挂心,下官惭愧。刘参军一路辛苦,请先至驿馆歇息,容下官稍作准备,再请参军查验……”
“不必了。”刘参军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军务紧要,岂容耽搁?就现在吧。乡勇营名册、军械账簿、粮秣支用明细,还有,带本官去演武场,看看你麾下儿郎的成色。”
命令下达得干脆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沈砚秋垂眸应道:“是,下官遵命。”他侧身对候在一旁的王书吏低声吩咐了几句,王书吏领命匆匆而去。
等待的间隙,刘参军踱步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卷水利图谱上,手指随意点了点:“沈县丞倒是有闲情逸致,匪患刚平,便琢磨起这些土木工程了?”
“米脂地瘠民贫,旱情时有反复,未雨绸缪罢了。”沈砚秋语气平和,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袖中轻轻捻动。他知道,这位刘参军来得太快,太急,绝非仅仅为了“查验”那么简单。巡抚衙门对这支刚刚展露头角的乡勇营,生了别样的心思。
首先送来的是名册与账簿。苏清鸢亲自捧着,脚步轻捷地走入堂内,将几本厚厚的册子放在刘参军手边的茶几上。“参军大人,这是乡勇营现存名册,及近三月军粮、军械支用账簿,请过目。”她声音清越,举止从容,并无寻常小吏见到上官的畏缩。
刘参军嗯了一声,拿起最上面的名册,随手翻看。名册上,乡勇人数赫然写着“三百整”,籍贯多是米脂本地及周边流民,记录清晰,并无特殊。他又翻开粮秣账簿,上面只记录了县衙按常例拨付的粮食数额,数目紧巴巴的,刚好够三百人食用,绝无盈余。
“就这些?”刘参军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清鸢,“剿匪所得,军屯产出,皆未入账?”
苏清鸢微微屈膝,神色坦然:“回大人,剿匪所获钱粮、兵器,已按律造册入库,另案存放,不在此列。至于军屯,”她顿了顿,指向账簿某一处,“新垦荒地,去岁方才试种,所产寥寥,仅够补贴乡勇日常菜蔬,尚未形成正式产出,故未单独立账。”
刘参军盯着她看了片刻,又低头去翻那账簿。账簿上的字迹工整,条目清晰,但关键数据处却有些模糊,像是墨迹未干时被不小心蹭到,又像是刻意为之,让人难以一眼看清虚实。他试图从中找出私藏军粮、扩充兵额的证据,却发现账目做得滴水不漏,至少明面上,这乡勇营就是个靠着县衙勉强维持、规模仅三百人的守备队伍。
“沈县丞,”刘参军合上账簿,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账目,倒是做得‘谨慎’。”
沈砚秋微微躬身:“米脂贫瘠,不敢有丝毫浪费,账目清晰是应当的。”
这时,王书吏回来复命,言演武场已准备妥当。刘参军不再多言,起身便往外走:“去演武场。”
演武场设在城外旧校场,地面坑洼,器械也有些陈旧。周老憨早已得了消息,带着三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乡勇列队等候。这些乡勇穿着半新不旧的号服,手持的长枪腰刀明显是些库存旧货,甚至有些卷刃。队伍站得还算整齐,但精神面貌却显得有些萎靡,不少人眼神躲闪,不敢与刘参军对视。
“开始吧。”刘参军站在点将台旁,面无表情。
周老憨得令,粗着嗓子吼了一声:“演武开始!”
队列行进,步伐尚可,但转向时明显有些混乱;基础枪术演练,动作僵硬,力道不足,甚至有人不小心把枪掉在了地上,引来一阵低低的嗤笑——发自刘参军带来的几名随从。随后展示的,竟是农耕技能,乡勇们笨拙地挥舞着锄头,挖掘着校场边特意划出的一小块荒地,动作生疏,效率低下。
刘参军看着这一幕,嘴角那丝冷意终于化开,变成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侧头对沈砚秋道:“沈县丞,这便是你赖以剿灭黑风岭匪患的‘精锐’?依本官看,说是乌合之众,亦不为过。恐怕当日剿匪,多半是倚仗地利火攻,侥幸成功吧?”
沈砚秋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窘迫,低声道:“参军大人明鉴。乡勇本为安顿流民、守护乡里而设,未经严格操练,确实不堪大用。剿灭黑风岭,实是仰仗天时地利,加之匪众轻敌,侥幸而已。下官只求他们能吓唬小股毛贼,保境安民便知足了,不敢妄称精锐。”
周老憨在台下听着,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攥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却牢记沈砚秋的叮嘱,死死低着头,将那股不甘与憋闷硬生生压回肚里。
刘参军嗤笑一声,不再看那稀稀拉拉的演武场面,转身便走:“看来米脂防务,也不过如此。沈县丞,好自为之吧。”
回到县衙,刘参军并未再多停留,只撂下一句“本官会如实向巡抚大人禀报”,便带着随从扬长而去,连沈砚秋准备的接风宴都推拒了。
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街道尽头,沈砚秋脸上那丝窘迫瞬间褪去,眼神恢复沉静。周老憨憋着一肚子火赶回来,忍不住低吼道:“大人!为何要让弟兄们受这等鸟气!咱们明明……”
沈砚秋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扫过跟过来的苏清鸢和王书吏,语气平稳:“锋芒毕露,徒惹忌惮。今日藏拙,非是怯懦,而是为了保住乡勇营的根子。巡抚衙门若觉我们不堪大用,便不会急于将这数百‘乌合之众’收归麾下,我们才有喘息之机。”
苏清鸢轻声道:“账目已按大人吩咐处理,关键数据皆已模糊,纵使复查,也难以抓住把柄。只是……这位刘参军,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他知道的,只是我们想让他知道的。”沈砚秋转身,望向城外乡勇营真正的驻地方向,那里还有五百未经“藏拙”的精锐,以及隐藏在军屯和查抄赃银支撑下的充足粮秣军械。“接下来,要抓紧整训了。真正的风雨,还在后面。”
王书吏忧心忡忡:“大人,巡抚那边若强行下令,我们该如何应对?”
沈砚秋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明日,我亲笔修书一封,你派人快马送往巡按御史处。信中,要‘不经意’地提及刘参军查验之事,以及……巡抚大人对米脂乡勇的‘关切’之情。”
他需要让巡按衙门知道,这里有一支值得保留的力量,更需要借巡按之势,让陕西巡抚在伸手时,多少存些顾忌。这官场上的博弈,有时比的不是谁更锋锐,而是谁更能沉得住气,藏得住底牌。刘参军今日所见,不过是他愿意示人的一面残盾,而那隐于鞘中的利刃,尚未到出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