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的考棚比绍兴府衙的号舍更显逼仄,沈砚秋蜷坐在青砖垒砌的狭小隔间内,盯着刚发下的策论题——“论辽东战事之失”,指尖无意识地在粗麻考卷上摩挲,留下浅淡的汗痕。
窗外飘着细雪,寒意顺着木板缝隙钻进来,他却觉得心口发烫。脑海中翻滚着赴京途中见过的流民惨状,耳边仿佛又响起徐光启夜谈时沉重的叹息:“萨尔浒一败,非兵不利,在不察天时、不恤民力啊……”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墨汁在砚台边沿刮出利落的声响。
---
“狂生!狂妄至极!”
魏忠贤将那份誊抄的策论重重拍在紫檀木案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一道缝,阴冷的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崔应元:“一个尚未授官的进士,也敢妄议军国大事?谁给他的胆子!”
崔应元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谄媚:“干爹息怒。这沈砚秋不过侥幸中了二甲,竟在策论中胡言乱语,说什么‘萨尔浒之败,根在军饷克扣,兵士无粮岂能死战’,这、这分明是含沙射影,指责干爹您……”
“咱家用得着他来指点?”魏忠贤冷笑一声,指尖点着策论上那句“宦寺监军,掣肘良将,此取祸之道”,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骂的不是咱家一个人,是把宫里各位大珰的脸面都踩在地上了!张慎言那边什么动静?”
“东林党那几个老家伙,看了策论倒是私下叫好,但明面上也没敢出声。张慎言只说了句‘后生可畏’,再无下文。”
“他们倒是精明,等着看咱家动手。”魏忠贤捻动着腕间的沉香珠串,语气森然,“去告诉王永光(吏部尚书),此人策论‘语多狂悖,诋毁国策’,其心可诛。会试的名次……给他挪挪地方。”
“儿子明白。”崔应元眼中闪过喜色,随即又迟疑,“只是……主考官钱大人那边,似乎颇为赏识此篇,已将其列为优卷。还有徐光启……”
“徐光启?”魏忠贤嗤笑,“一个摆弄庄稼的老朽,保得住他?按咱家的意思去办!”
---
徐府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
沈砚秋站在书案前,看着徐光启将他的策论原稿缓缓放下。老人眉头紧锁,良久无言。
“先生,”沈砚秋终是忍不住开口,“学生……是否言辞过于激烈?”
徐光启抬眸看他,目光复杂:“不是激烈,是太准,太狠。你直指军饷发放环节的贪墨,点破监军内官不懂军事却擅权指挥,更提出‘推广耐寒作物于辽东,以补军粮之缺’……句句打在七寸上。”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你可知,这军饷贪墨,监军掣肘,牵扯的是谁?”
沈砚秋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学生知道。但流民饿殍在前,辽东败绩在后,有些话,不能不说。即便此次落第,此论亦不悔。”
“落第?”徐光启摇了摇头,脸上皱纹更深,“若只是落第,反倒简单了。怕就怕……有人不只想让你落第啊。”
话音未落,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府老管家推门而入,气息微乱:“老爷,宫里有消息传出,说魏公公对沈相公的策论极为震怒,已责令吏部……革去沈相公本次功名!”
沈砚秋心头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尽管早有预料,阉党反应之快、手段之狠,仍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徐光启霍然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猛地停住:“不能让他得逞!此论虽有干忌,然切中时弊,更有补军粮、稳辽东的实策!若因言获罪,天下士子何以自处?朝廷何以求贤?”他转向沈砚秋,眼神决绝,“你立刻将策论中关于‘辽东玉米推广’的细则再整理一份,要快!老夫这就递牌子入宫!”
“先生,此刻入宫,岂非正面开罪魏忠贤?”沈砚秋急道。他深知徐光启虽德高望重,但在阉党势大的当下,此举无异火中取栗。
徐光启已走到衣架前,拿起那件半旧的官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夫年迈,或不足惜。然大明江山,不能任由这般蛀蚀!你的策论,于国有利,老夫岂能坐视它被私心埋没?”他深深看了沈砚秋一眼,“你留在府中,勿外出,等消息。”
看着徐光启毅然离去的背影,沈砚秋胸腔内五味杂陈。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风夹着雪沫卷入,让他精神一凛。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雪幕中模糊不清,如同此刻扑朔迷离的局势。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掷出了惊动朝野的策论,也引来了足以碾碎他的风暴。徐光启以身为盾,为他争取一线生机,但这份沉甸甸的庇护,又能抵挡多久?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