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靠山屯下了场大的,雪埋了脚脖子。加工坊的砖墙起了半人高,冻得梆硬,只能等开春再接着盖。可设备的事儿不能等,赵卫国决定亲自跑一趟省城。
临走前夜,张小梅给他收拾行装。两套换洗的衣裳,一套厚棉袄棉裤,毛巾牙具用布包好,又往挎包里塞了十个煮鸡蛋、几张烙饼。
“省城冷,听说比咱这儿还邪乎。”她把一件新织的毛线坎肩叠进去,“晚上睡觉把衣裳盖被子上,招待所的被子薄。”
赵卫国笑着应了。他正往笔记本上记要办的事儿:买设备、看包装袋样品、打听展销会消息……林林总总写了半页纸。
王猛也准备好了,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头除了行李,还塞了两包“靠山屯”的干货样品——榛蘑、木耳、五味子,都用小布袋分装着,准备到时候给人看看。
“卫国哥,咱明儿咋走?”王猛问。
“坐早班车到县里,再转长途。”赵卫国说,“我托人问过了,一天就一趟去省城的,早上七点发车,得坐七八个钟头。”
“那么远?”张小梅听了直皱眉。
“省城嘛。”赵卫国合上笔记本,“睡吧,明儿得起早。”
天还没亮,两人就出了门。雪停了,月亮还挂在天边,照得雪地一片惨白。黑豹想跟着,被赵卫国拦在院门口:“在家好好看门,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黑豹“呜”一声,蹲坐在雪地里,眼巴巴看着主人走远。
到县汽车站时,天才蒙蒙亮。停车场里停着几辆老式客车,绿色的车身上斑斑驳驳。去省城的那辆已经发动了,柴油机“突突”响着,排气管冒着白烟。
车上人不少,大多是出公差的干部,也有几个像是做生意的,穿着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人造革皮包。赵卫国和王猛找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车里的汽油味混着烟味,熏得人脑仁疼。
七点整,车摇摇晃晃出发了。土路被雪覆盖,车开得慢,颠得厉害。王猛起初还新鲜,扒着窗户看外面,没过俩小时就蔫了,靠着椅背打盹。
赵卫国却睡不着。他看着窗外掠过的村庄、田野,心里盘算着。这一趟去省城,买设备是明面上的事儿,更重要的是开眼界。前世他虽然活到了新世纪,可对八十年代中期的省城,记忆已经模糊了。得看看城里人现在都咋过日子,需要啥,啥东西能卖上价。
车开了六个多钟头,中午在一个小镇停了一会儿。司机喊:“吃饭的抓紧,半小时后发车!”
路边有几家小饭馆,门口支着大锅,热气腾腾。赵卫国和王猛要了两碗面条,五毛钱一碗,清汤寡水,就飘着几片菜叶。王猛边吃边嘟囔:“还没嫂子做的鸡蛋酱好吃。”
“凑合吃吧,垫垫肚子。”赵卫国三下五除二吃完,又去供销社买了俩面包备着。
下午三点多,车终于开进了省城。赵卫国第一眼看见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不是阴天,是烟囱多。路两边都是三四层的楼房,墙上刷着白灰标语。街上自行车流像潮水,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几辆绿色的吉普车鸣着喇叭驶过,行人纷纷避让。
“我的妈呀……”王猛扒着窗户,眼睛都不够用了,“这人,这楼,这车……”
汽车站更热闹。人挤人,喊人的、找行李的、拉客住店的,吵得人脑袋嗡嗡响。赵卫国护着挎包,拉着王猛挤出人群,按着地址找到了农机公司。
那是一栋三层红砖楼,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进去一看,大厅里摆着各式农机具:拖拉机头、播种机、脱粒机……空气里一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同志,买啥?”柜台后面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赵卫国掏出介绍信——是公社给开的,证明他们是集体企业采购。又递上要买的设备清单。
眼镜男看了看清单,又打量他们:“振动筛、烘干箱……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靠山屯农工商联合公司。”赵卫国说,“加工山货用。”
“哦,乡镇企业。”眼镜男态度好了些,“振动筛有现货,烘干箱得从仓库调。你们要手动包装机?那玩意儿用的可不多。”
“先看看样机。”赵卫国说。
样机摆在后院仓库里。振动筛就是个铁架子焊着几层筛网,用皮带连着个小型电机。烘干箱像个大铁柜子,里头有托盘,底下是电热丝。手动包装机最简单,就是个铁台子,上面有模具,把塑料袋放上去,手动压合封口。
“这玩意儿能行吗?”王猛小声问。
“够用了。”赵卫国仔细检查着设备。振动筛的筛网孔径分三个规格,正好能筛出大中小三等级;烘干箱有温度计,能控制火候;包装机虽然简陋,但封口效果不错。
“同志,这振动筛筛榛子,一天能筛多少?”赵卫国问。
眼镜男想了想:“那得看大小。要是筛直径两公分以上的,一小时能筛个三五百斤吧。小的慢点。”
赵卫国心里有数了。这个效率,足够加工坊起步用了。
接下来谈价钱。振动筛三百五,烘干箱五百二,包装机一百八。赵卫国没急着还价,而是问:“能送货吗?我们那地方远。”
“送货得加钱。”眼镜男拨拉着算盘,“你们靠山屯……得找专线车,估计得加五十。”
“四十。”赵卫国说,“我们买三样,也算大客户了。另外,包装袋的样品有吗?”
眼镜男从柜台底下拿出几个塑料袋样品。有透明的,有印着简单花纹的,还有带自封口的——这种最贵。
赵卫国选了透明的和带简单花纹的两种,各要了一卷样品:“我们先试试,效果好再批量订。”
开票、交钱。三样设备加送货费,一共一千零九十块。赵卫国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钱,数出十一张百元大钞。眼镜男找了他十块钱,又开了提货单,约定三天后送货。
走出农机公司,天已经擦黑了。省城的夜晚比乡下亮堂,路灯黄澄澄的,商店橱窗里亮着日光灯。王猛看得眼花缭乱:“卫国哥,咱现在干啥?”
“找地方住下,明天再去转转。”赵卫国说。
他们在汽车站附近找了家国营招待所。四人间,一晚上一块二,得有介绍信才能住。房间里四张铁架子床,被子是军绿色的,硬邦邦的。已经住了两个人,看样子是出差的,正坐在床上打扑克。
放下行李,两人出去找吃的。路边有家小饭馆还开着,玻璃窗上蒙着水汽。推门进去,里头热气扑面。墙上贴着菜单:猪肉炖粉条八毛,炒土豆丝三毛,米饭五分一碗。
“来俩菜,四碗饭。”赵卫国点了菜,和王猛在靠门的桌子坐下。
等菜的工夫,他打量着饭馆。屋里坐了好几桌,有工人模样的,也有穿中山装的。邻桌几个人正喝酒,说话声音挺大。
“听说了吗?明年要搞价格改革,好些东西要放开!”一个戴前进帽的说。
“放开好,放开就能多挣钱!”另一个脸红脖子粗,“你看街口卖服装那娘们,听说一个月能挣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
“两千!”那人压低声音,“吓人不?”
赵卫国心里一动。价格改革,个体户……这些消息在乡下听不到,可在省城,已经是街谈巷议了。他知道,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
菜上来了。猪肉炖粉条油汪汪的,土豆丝炒得脆生。王猛饿坏了,扒了两碗饭才缓过劲来。
“卫国哥,咱明天还去哪儿?”
“去百货大楼看看,再去土产公司转转。”赵卫国说,“得看看人家都把山货咋卖的。”
吃完饭,两人慢慢往回走。省城的夜晚并不安静,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近处有收音机播放着评书。街道两旁,有些人家窗户透出电视机的蓝光——虽然只是黑白电视,可在85年的乡下,还是稀罕物。
回到招待所,同屋的两个人已经睡了。赵卫国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这一天看到的、听到的,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转。
省城的发展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人们的需求在变,市场在变。靠山屯的山货要想走出大山,光靠品质不行,还得跟上这个变化的节拍。
包装、品牌、销售渠道……要做的事儿太多了。可赵卫国心里却涌起一股劲儿。前世他错过了这个黄金时代,今生重来,他有经验,有眼光,还有靠山屯这片宝地。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一条光带。赵卫国听着王猛均匀的鼾声,慢慢闭上了眼睛。明天,还要去看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