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瑞王的圣旨,是在一个薄雾未散的清晨,正式下达澄瑞堂的。
没有盛大的典礼,没有百官朝贺。或许是因为皇子刚刚寻回,心神未定;或许是皇帝有意淡化此事,避免刺激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保护。仪式简单得近乎冷清,只在王府正厅,由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监宣读,萧绝与云芷作为见证,柳贵妃特许出宫,已是天大的恩典。
萧宸,不,现在应该正式称呼为瑞王萧宸了。
他穿着一身新赶制出来的亲王常服,绯色盘领袍,绣着精致的蟠纹,金冠束发。这身装束让他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庄重,却也愈发显得他那双眼睛,大而空茫,如同两潭映不出星辰的深水。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天家气度,即便历经磨难也无法完全磨灭。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微微蜷缩,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在害怕。这陌生的环境,华丽的衣袍,严肃的宣旨官,甚至是他刚刚获得的、沉重的封号,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在厅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代表着无上的皇权与认可。萧宸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的目光,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越过宣旨的内侍,飘向站在侧前方的云芷和萧绝。
直到圣旨宣读完毕,内侍监满面堆笑地将那卷明黄帛书恭敬地递到他手中,他依旧有些怔忡。柳贵妃在一旁,早已用绣帕按住了眼角,喜泪涟涟,她想上前,却又怕惊扰了儿子。
“宸儿……”她哽咽着低唤。
萧宸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目光与母亲触碰,闪过一丝依恋,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盯着手中沉甸甸的圣旨,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物事。
就在这时,云芷轻轻上前了一步。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小小的画轴,并非什么名贵材质,只是普通的宣纸卷起,用一根细细的丝带系着。她将画轴递向萧宸。
萧宸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接过了画轴。他解开丝带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画轴展开。
上面并非什么复杂的人物或山水,只画着一株兰草。墨色清雅,寥寥数笔,却勾勒出兰叶舒展坚韧的姿态,孤傲地生长在几块顽石之畔。旁边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一行字:“幽谷生兰,不以无人而不芳。”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
萧宸定定地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他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虚虚地拂过那兰草的叶片。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想起了被囚禁的暗无天日,或许是想起了云芷用画笔为他驱散梦魇的温暖,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被这株画中草的宁静坚韧所触动。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云芷,嘴角极其缓慢地、生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甚至带着苦涩,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仿佛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正常言语的沙哑,却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耳中。
柳贵妃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是欣慰。萧绝站在一旁,负手而立,面色依旧冷峻,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是无人能察的松动。
内侍监完成任务,识趣地告退。厅中只剩下他们几人。
萧宸小心地将画轴重新卷好,珍重地收入怀中,贴身处放着。然后,他转向萧绝和云芷,这一次,他的目光坚定了一些。
他撩起袍角,便要躬身下拜。
萧绝手疾,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臂。“七弟,”他唤了他的排行,声音沉稳有力,“既已归位,便是大梁亲王,无需如此。”
这一声“七弟”,让萧宸的身体明显僵住。他抬眼看向萧绝,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救命恩人。记忆是混乱的,但意识深处,记得是这个人冲破地牢的黑暗,记得是他背着自己杀出重围,记得他肩头为自己挡下的毒镖……还有,他身边这个女子,一次次用那支神奇的笔,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皇兄……”萧宸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温度,“云……云姑娘。”他看向云芷,眼神复杂,感激、依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自身残缺而产生的羞赧。“若非二位,萧宸……早已是一具枯骨,或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感谢是真挚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云芷微微福身还礼:“瑞王殿下言重了。是殿下福泽深厚,方能化险为夷。”
萧绝看着他,语气是罕见的平和,带着属于兄长的引导:“往事已矣,前路方长。这座王府是你的家,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或是有什么不适,直接吩咐管家,或派人告知于我。”他顿了顿,补充道,“云姑娘会暂时留在府中,为你调理心神。”
这话半真半假。云芷留下,固然有继续为萧宸绘制《安眠图》、助他康复的原因,但更深层的,是萧绝不放心将她独自置于皇宫或京兆尹,唯有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放在这座刚刚经历清洗、防卫如铁桶般的瑞王府,才是最安全的。皇后的阴影并未散去,那“不了了之”的结局,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萧宸显然信了,他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喜悦和安心,连忙点头:“有劳云姑娘。”
接下来的几日,瑞王府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平静得有些异样。
萧宸很安静,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不喜人多的场合,对仆役也带着疏离的警惕。唯有云芷每日固定的探视和作画时间,是他最放松的时刻。他会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云芷调墨、运笔,有时甚至会鼓起勇气,问一些关于绘画的简单问题。云芷也会耐心解答,偶尔引导他回忆一些美好的、无关痛痒的童年片段,试图一点点修补他破碎的记忆和心灵。
萧绝则异常忙碌。瑞王府的护卫被他亲自重新布置,明哨暗卡,滴水不漏。他频繁出入皇宫和刑部,表面是汇报边关军务(他擅离职守的惩罚尚未执行,兵部还在扯皮)和瑞王近况,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清理朝中可能与皇后、乃至与那更深层黑手有关的残余势力。每一次回府,他身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权力斗争的冷冽气息。
但这股气息,在踏入云芷所在院落时,会悄然收敛。
他会询问萧宸的情况,听云芷细细讲述他点滴的进步——今天多说了几句话,昨天回忆起幼时喜欢吃的一种甜糕,眼神不再总是空茫,偶尔会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应有的、细微的好奇。
“他很信任你。”一次,听完云芷的叙述,萧绝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说道。
云芷正在整理画具,闻言动作顿了顿:“殿下是他黑暗记忆里,最先看到的光。他依赖的,是这份安全感。”
“不只是我。”萧绝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清丽的侧脸上,“他看你的眼神,不同。”
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仰慕,或许还有一丝雏鸟情结的复杂情感。萧绝看得分明。他自己对云芷的情感早已在生死之间变质,如今看到另一个男子(即便那是他刚认回的弟弟)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心中竟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不是嫉妒,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审视与守护欲的情绪。
云芷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坦然道:“我的笔,能绘骨,亦能绘心。我助他,是因为他需要,也因为……”她声音轻了些,“这是你我共同的选择。”
共同的选择。对抗那隐藏在暗处的庞大阴影,守护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安宁。萧宸,是他们亲手从地狱拉回人间的盟友,也是这盘棋局中,一枚重要,却也需要小心呵护的棋子。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
萧绝的亲卫统领萧寒推门而入,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样式普通的锦盒。
“王爷,云姑娘。”萧寒行礼,“门房刚收到的,没有署名,只说务必亲手交予云姑娘。”
锦盒普普通通,毫无特色。
萧绝眼神一凛,示意萧寒将锦盒放在桌上。他上前,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机关毒物,才用指尖挑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信笺,没有恐吓之物。
只有一枚铜钱。
一枚看似寻常,边缘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甚至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洪武通宝。
云芷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枚铜钱的样式,与她穿越之初,在那场导致“苏晴”死亡、云芷重生的爆炸案现场,看到的散落在地的铜钱,一模一样!
也是在那时,她脑海中关于《七狱图》的碎片记忆,与这铜钱的影像重叠。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送来的?
这枚看似普通的铜钱,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炸响在刚刚获得片刻宁静的瑞王府。它连接着云芷最深层的秘密和最初的原点,也像一只从最黑暗处伸出的手,无声地宣告:
风暴,从未远离。
(第一百零七章 完)